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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蓝修(2) ...

  •   那是十月的一个周末,老E去准新娘家里拜访。杭州虽然不算远,但一来一回路程也不便捷。老E归期不定,因而魔堡难得有了一个真正的双休日。因为生物钟既定,我仍然一觉睡到了大中午,在睁眼前意识模糊的时刻,我听见门外楼道里磕磕碰碰的声音。
      然后有个小女孩喊,“妈,我的阿布。”
      没有女人回答,倒是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啊,压到了,对不住对不住……”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一听就是在哄小孩,“哟,一个布娃娃呀,快捡起来看看有没压坏。”
      又过了好一阵,我已经起床烧开水煮了一锅面,楼道里终于安静下来,不久却有敲门声响起。开了门,一个长卷发女人立在门口,黑色风衣上是一条蓝绿色的麻质围巾,印染着大片大片的花朵。她向我打招呼,说是新搬来对面的房客,又说她眼下有些事情必须出门,拜托我照看她的女儿,然后她将身后的小女孩推向前,“来问好。”
      小女孩搂着她的布娃娃,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她说,“你好。”
      我向她点一点头,“你好,进来吧。”
      她的妈妈很快消失不见,我关上门,还没来得及跟她说上话,立刻冲进厨房抢救我快要溢出的面汤。面煮好之后,我给她也盛了一碗。
      她仍是搂着布娃娃,低头看了看面前热气腾腾的碗,又抬眼看我。她的眼睛很大,深深黑黑的,透过热气望过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她不是在询问,而是在等待。于是我并不多说,拿起筷子便开始吃面。我吃了两口,果然见她也拿起了筷子。她小心翼翼凑到碗沿咬了一口荷包蛋,看见我正在看她,她说,“我叫秦则西,你呢?”声音是清脆的童音,但却让人想起冬天河面上的浮冰。我看着她认真的神情,告诉她我叫蓝修。
      “哦。”她应一声,然后指着她的布娃娃,“她叫阿布。”
      那个布娃娃已经很旧,头发和衣服都开始褪色,然而干净齐整,像有人会定期给她清洗衣服,每天为她梳理头发。我回答她,“阿布很漂亮。”
      则西笑了,抚摸阿布的头发,然后高高兴兴咬着碗里的荷包蛋。“我最喜欢吃荷包蛋了。”她说。
      当天夜里她脸上和脖子上都出了小片小片的红斑,有些像小癫子阳光过敏的时候。我问她对什么过敏,她终于坦白是鸡蛋,然后闷闷坐在沙发里,将阿布的头发拆开又编上,拆开又编上。她妈妈还没回来,我不敢擅自给她吃什么药,只好陪她坐着,按照她的要求讲故事给她听。
      一直到晚上十点多,她妈妈终于来接她。那个时侯她已经呵欠连连,离开的时候,却转身晃动阿布的手臂跟我说再见。

      后来我知道她妈妈是以卖画来维持生活,似乎是有固定的画商在向她买画。也许是害怕没了财源,那画商打电话来让她去的时候,她从不拒绝。因而则西常常一个人待在家里——按照她的话来说,是和阿布在一起,并不是一个人。
      时间久了,则西开始与我亲近,她告诉我她有一双红色的小皮鞋,她最喜欢那双鞋子,所以偷偷拿了妈妈的颜料,将阿布的鞋子也涂红了。尽管在说这话的时候旁边没有任何人,她还是用双手拢住嘴巴然后凑在了我耳边。
      我问她,“你喜欢画画么?像你妈妈一样。”
      则西摇了摇头,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喜欢吃鸡蛋,但是我不能吃呀。”
      是在她们搬进来两周以后,我从魔堡下班回来正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隔壁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而后是压抑而崩溃的哭声。我立刻想起则西,这时候她在她妈妈身边,该有多害怕。然而这时候去敲她们家的门,毕竟不妥。
      那一晚我睡得不太好,第二天一开门,就看见了坐在我家门口的则西。她抱着阿布靠在门上睡着了,眼睛肿起来,半边脸有红印。听见开门声音她立刻惊醒,呜咽一声就扑了过来。
      在则西断断续续的描述里,我大约能够拼凑出一些片段。我看着她脸上的掌印,不知道该如何安慰。
      如果一个人至爱作画,分出任何注意力在别的人事之上都会是一种痛苦。为了养活女儿,她或许曾经失去很多。但她为什么要在彻夜作画以后恸哭着将那些画全都毁掉呢?
      那个夜晚,疯狂的画家蹲在鞋架前,割坏了所有的鞋子。
      则西靠在我怀里抽抽噎噎,“妈妈说,都是因为我。”然后她说,“什么都是因为我?”很快她的注意力不在这句话上,她把那双割坏了的小红鞋拿给我看,反反复复说,“我最喜欢的,我最喜欢的。”
      画家应该恨她的女儿么?尽管她的女儿,无辜而脆弱。

      到了下午,她妈妈来找我。她憔悴得厉害,捧着一杯热茶迟迟不开口说话。我只好先说,“则西正睡着,等她醒了我让她回家。”
      她朦朦胧胧地笑,那一瞬间我发现她真的要算是个美人。她没有喝茶,小心翼翼将茶杯放回原处,然后向我道谢,“则西……给你添麻烦了。”
      我摇摇头,“没什么,她很好,很可爱。”
      于是她又笑了,笑着看我,笑着看我的屋子,笑着看天花板上的碎玻璃渣。很奇异的,她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开始轻轻哼唱某种旋律。
      我当然知道这首歌是《文森特》,但是她并非从头唱起,而是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段——
      “我想我现在懂了,你当时的肺腑之言。
      独醒于众人间的你是那么痛苦,你多想解开被禁锢者的系绊。
      而他们根本不会去听,此刻,仍无人在听。
      也许,永远。”
      画家问我,“你知道梵高么?”
      我点一点头。
      她说,“世人皆谓其疯,几人能够领会那些执着与信仰,那种至情至性。”
      然后她哭起来,似乎完全忘记我的存在,“年少时我自负才华,宁愿做一个疯子也不愿麻木死去。但为什么我不是梵高?他一直到死仍然才华横溢光彩夺目,我却早就磨平棱角麻木庸碌。”她摊开自己的手去闻,“油彩,都是油彩。”
      她说起话来与写字无异,几乎听不出生活化口语的痕迹,再加上时哭时笑,梦游一样的神情——她令我保持沉默,因为清楚知道,她只是需要一个人倾听。
      她又哭了一会儿,最终站起来向我道别。

      那天黄昏我正在给小癫子写信,则西忽然在梦中大声哭叫。我摇醒她,想要领她回家。
      一打开门是扑面而来的腥味,我怔在原地,而则西一脚踏上去。我的拖鞋在她脚上大得荒谬,浸染在那些门缝下溢出的鲜血里。
      我立刻把她推进我家,砰一声关上了门。
      “待在里面不准出来!”我听见自己的吼叫声,空旷的楼道里,到处是“不准出来不准出来不准出来——”,则西在门的那一边,哇一声就哭了。
      我抬脚就去踹那血腥味弥漫的门,愤怒令我一下就揭开了真相——画家躺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画纸和画布漫天铺地,大块大块浓烈的色彩侵占了我的眼球,惟一空白之处是她暗淡枯萎的面容。
      她已经用一丝不苟的发髻与鬓边的一朵鲜花为自己祭奠过了——她死在了自己的国度,从此再不为他人所扰。
      呼吸之间的战栗让我失去理智,我满脑子都是她仰望天花板轻轻唱歌的样子。她竟然选择这样的结局!如果今天下午我能够出言安慰她的哭泣,事情会不会不同?是我的沉默杀了她么?是则西的存在杀了她么?
      那则西怎么办?则西怎么办!
      我恨这样的母亲!我恨这样的母亲!我恨所有抛弃孩子的母亲!

      警方勘验现场时,我陪着则西在灯笼巷尽头的面点摊上吃小馄饨。她闻到荷包蛋的香味,然后向我撒娇,“反正妈妈不在呀,我想吃荷包蛋好不好?”
      我看着她,长久地不能说话——从此以后,又有谁在意她是不是去吃鸡蛋,是不是会皮肤过敏呢?我很想在这时用荷包蛋来安慰这个尚不知情的小女孩,然而我说,“不,不能吃鸡蛋,就算妈妈不在,你也不能吃。”
      警方最终的结论是一份自杀鉴定报告,而一张类似遗书的纸后来被转交给我,上面是一些铅笔写就的潦草字迹——
      “则西,对不起。但是我的手早已经死了,身体也应该追随。我没有什么能够留给你,只想告诉你如果可以,永远不要学画。”

      后来我告诉则西,妈妈是出国开画展了,还要在世界各地开,所以短时间内不能回来。则西撅着嘴,抱着阿布坐在我的沙发上,看着我来来回回从她家里搬出几乎所有的东西——画笔,颜料,纸张,一些没有卖掉或者没有来得及卖掉的画,则西一年四季的衣物,还有她妈妈的首饰盒。
      最后她像一个大人那样叹了口气,“反正妈妈不喜欢我,随便她要走多久。”
      然而很快,警察找上门来说则西必须去孤儿院。我护着则西,差点跟警察打起来,而后其中一人跟我说,“如果你真想抚养这孩子,就去孤儿院找她办领养手续。”
      我压低声音,“我骗她说她妈妈只是出门在外,你们现在送她去孤儿院,她会怎么想?!”
      那警察无奈,“没办法,这是程序。在法律上,只有这么做她才有了法律的保护。否则随便一个人带走了她,谁来保证她不受伤害?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侵犯了她或者拐卖了她,谁来负责?领养手续,就是要给她找一个法律上的监护人。”
      警察带走则西时她嚎啕大哭,抓着我家的门不肯松手。我安慰她,“你去陪一陪那些小朋友,很快我就来接你。”
      一个警察将她横着夹在了手臂下,像夹着一个公文包那样带走了她。门砰的一声被带上,天花板上兜着那些碎玻璃的网忽然裂开,哗啦啦掉了一地星光。我顾不上这些,打开门追了出去,在她被带上警车之前,我看见她依旧凌空乱踢的双脚。
      则西走后的那几天一直下着雨,第三天晚上雨更是大得厉害。我特地请假回家研究警察给的资料,正在盘算什么时候才能将则西接回来时,我听见了敲门声。
      司浩然一身湿寒站在门口。
      很冷的天气里,他竟然只穿了一条内裤,双腿上青紫一片。他浑身都在滴水,抖抖索索立在楼道的灯下,轻声说,“今天你没去魔堡。”
      就在这一秒,他头顶上的灯忽然熄灭了。他的苍白面容和伶仃双腿在我眼前一闪而过,而后湮没在黑暗之中。有那么几秒钟他像完全消失了,等眼睛适应了黑暗以后,我捕捉到他眼里的微光。他紧绷的脸微微抽搐,雨水在他的面颊蜿蜒而下。他迎着我的目光,最后抬起右手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看我。”他的声音像一场午夜轻雪。
      忽如其来的安静,我几乎听不见他的呼吸声。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蓝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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