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9、蓝修(1) ...

  •   我扶起她,眼见她双眼半睁嘴唇仍在翕动。
      “司机!司机!快,去医院,去医院!”我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在做什么,眼前这人慢吞吞从车子上下来也就罢了,动作不快点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杵在那里骂骂咧咧拖延时间?!
      我揪住他的领口,“你他妈给我闭嘴上车!”
      司机打开了车门。
      捂着她额上的伤口,我的手在剧烈颤抖。黏腻猩红的血烫在我胸口,我抱她上了车,直到车子滑出去很远,我才注意到她的目光。她微张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我,即使疲倦闭眼,也要再勉力睁开。她额上的鲜血仍在汩汩流出,我伏下去将耳朵贴近她的嘴唇。
      “骗子。”她说,已经只余气声。
      “对不起,对不起……”
      似乎整个人都被一种巨大的钝痛所袭击,我脑中一片空白。
      她会不会死?
      这个曾经说哪怕只有一天生命也要喜欢我的人,她会不会死?

      医院离得不远,送她进去以后,我只觉双脚沉重得厉害,一晃神就跌坐在了地上。满脑子都是她扭头就往车上撞的样子,她勉力睁眼望着我,只为一遍又一遍说给我听,骗子,骗子,骗子。
      她那样一个娇纵的脾气,顺风顺水的生活里遇见我已经够倒霉的了,竟还要眼睁睁看着自己父亲成为杀人犯,还要一个人面对舆论面对审判,而后失去庇护失去倚靠。
      她一定等了我很久。
      我恍恍惚惚一抬头,瞧见刚才的司机还在旁边站着,抽烟。很快就有一个护士风一样刮过来,他只好掐灭了烟蒂。一抬头看见我,他笑,“嗨,没事儿,她撞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把车停住了。这年头的小年轻都是这样,吵吵架就要寻死觅活,我在马路上每次经过一对男女都要神经紧张。唉,开车难啊。”
      我松一口气,但忍不住反驳,“她不是寻死觅活。”
      “不是她还撞过来?难不成,她想试试能不能把我撞飞?”
      我知道在那一瞬间,她心里是没有什么寻死念头的。生死这个问题,向来离她很远。她只是……她只是在生气,在发脾气,过惯了万千宠爱的生活,她的反击本能的成为了伤害自己而非打击别人——她根深蒂固地以为,她这样做就会让她愤怒的对象妥协。实际上,她可能已经这样做了二十年,且可能从没有失败过。
      就像现在的我,只要她没事,我什么都愿意做。

      有一阵我忽然失去与小癫子的联系,直到在电视上看到一些新闻。我在许泽住的小区门口等过两天,希望能够遇见她。但是她似乎搬家了,或者很早以前就去了小癫子身边陪伴?我没有等到许泽。
      小癫子家在南京,是在想起这座城市的时候,我才想起了林立——是高中里的同学,当时我们的座位离得很近,我辍学后他曾经来找过我,后来他考上南京的大学,现在应该已经大四。来南京的时候太过匆忙,我并没有带很多钱,然而办理住院手续需要预付押金。我试着联系林立——庆幸的是他没有换号。
      有脚步声匆匆近了,一抬头,我看见送钱过来的林立。缴完预付押金,我向他道谢。他笑,而后陪我在医院等着。
      我说,“钱我会尽快还给你。”
      他拍一拍我的肩,“算了吧你,这哪儿算什么钱。”而后他忽然静静看着我半晌,问我,“生活还是有些艰难?你说你外婆已经去世了。”
      艰难。
      尽管我自顾自活着,没有饿死家中也没有露宿街头,但别人形容起我的生活,仍然会用这两个字。

      “刚才的饭局上,我老板对你印象很好。”顿一顿,他说,“问你是否愿意去他那里工作。”
      “得了吧,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我有些焦灼,眼前仍然是她满头是血的样子。我站起身来回地走,走廊太空旷,倒像有脚步声滚滚而来。
      林立将烟盒递给我,是云烟。我摇了摇头,颓然坐下。他点燃烟狠狠吸两口,缓缓吐了出来,“三万,一夜。”
      什么?我皱眉看他。
      他也转头看我,敛去了起初的谈笑风生,也敛去了方才的沉默难言,此刻他看着我笑,眼里却没有情绪,“你比我贵了两万呢。”他拆开烟盒,眯着眼将那些僵硬的纸张用力抹平,而后摊开放在身边。他弹了弹烟灰,烟雾里神情轻蔑,“三月份我开始在他公司里实习,四月初他用一万买了我的一夜。”

      他捕捉上升的青烟,因而微微扬起了头。那些烟在他面前恍惚不定,他神情黯淡下去,似一个委靡的烟鬼,然而他继续轻描淡写,“此后,只要他来找我,我就没有拒绝。我曾经为自己找借口,说服自己是在爱。后来……”他看着我,轻轻笑了,“后来,我知道我绝没有爱上这个四十岁的男人,我只是在挣钱,哈。”
      我有些错愕,眼睛看向烟盒拆成的那张纸——银白色的烟灰和焦黑的灼热烫伤,令“云烟”这两个字模糊不可辨认,一如他如今模糊不可辨认的声音。
      看见走廊尽头的医生,他掐灭烟,面容恢复清晰,“我不想利用昔日情谊来骗你上当——所以我来告诉你,明码实价,任君选择。”

      我咬牙,“你……真他妈无耻。”
      他一震,然后笑了,“我也经常这么形容自己。”
      他将那些烟灰与烟盒收拢,扔进几步开外的垃圾筒,神情认真而动作谨慎。他背后是光亮的玻璃门,而他逆光站在阴影里,远远的向我道别,“那就这样吧,不用来还钱了,否则我就绑了你交给他,哈哈。”
      我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消失不见。云烟的气味经久不散,还记得他刚进大学时曾经写信给我说,他不抽烟不喝酒被学院里的男生争相围观。信件只维持了三封,而后他渐渐消失在时光里,就像从未出现过。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护士走近我,“病人醒了,再挂一瓶水消炎,就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
      这就好了?出院了?我看着护士,有些不敢相信。护士解释,“按你要求做了全身扫描,她只是撞伤额头,缝了六针而已。”
      我问她在哪里,护士向走廊尽头指了指,“右转三楼。”
      等我赶到那里,只看见一个护士在埋头收拾挂瓶,一边向另一个护士抱怨,“真是的,自己拔了针跑掉了,不消炎一会儿伤口感染了还得来。”
      我拦住护士,“这是……这本来是沈从容要挂的消炎水么?”
      那护士查了查另外两个要挂消炎水的病人名字,点了点头将名单指给我看,“喏,另两个人都在,走掉的就是她,沈从容。”她忽然一愣,“沈从容?”而后问旁边的护士,“是不是前一阵在新闻上,接她的人用可乐罐头把记者打伤的那个?”
      那护士想了想,提高了音量,“嗨呀真的是她呀!那个新闻我也看的,就是她呀!她爸爸现在坐牢了呀,她好像现在也不回学校了,也不知道她以后要怎么办呀!”
      离我最近的那个病人正在挂吊瓶,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她笑着摇了摇头,“人人都认识她,总归要出国去了。”
      我像被人打了一拳。
      我想她一定还没走多远,于是转身就跑。那个呀来呀去的护士喊我,“哎你别跑呀,你得办出院手续呀!”

      三楼走廊,二楼走廊,一楼走廊,到大厅,到医院门口,没有一个人是穿着深蓝色羽绒服是戴着咖啡色绒线帽子是背着灰色的帆布背包。而医院门口的出租车一辆接着一辆,她如果想走,此刻已经在疾驰的路上。
      唉,我要去哪里找她。
      我蹲下来,用手按住自己的头。很久以后,我站起身漫无目的地走。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巷,渐渐的人声喧哗,沿街出现了很多小店,狭窄的门面却悬挂着巨大的招牌,然而那些招牌却字迹模糊锈迹斑驳。街道很清洁,因为清洁,愈发萧瑟。我一直走、转弯、走、转弯,建筑越来越庞大,南京的繁华终于缓缓呈现。
      城市那么小,她走着走着就可以看见我;城市又那么大,我走到每一条路的尽头,都无法制造另一个不期而遇。

      或许我可以去她从前的中学问一问。
      这个念头简直让阴霾的天色都明亮几分,我很快驱车直往金陵中学。她去年夏天才从这里毕业,老师应该还有印象。然而当我百般周折终于找到她当年的班主任,这个严肃的中年男人却皱眉打量我,“本事倒还不小,经过门卫没被拦住,还查清楚谁是她的班主任。”
      太多年了,我没有再面对过任何一个老师。我额上出了汗,“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如果您还有怀疑,请告诉我图阁的联系方式,我知道他那时和沈从容同班,而且他们一直很要好。”
      那老师摆摆手,转身想回办公室,“已经有太多记者找过我了,我告诉你,不管什么事情,我不希望她的联系方式是在我这里泄露。”
      我拦在他面前,“图阁可以证明我说的话!老师,我……我恳求您。”
      他停下脚步,在走廊微弱的灯光下看了看我。良久的审视之后,他最终掏出了手机,“倒也方便,图阁这小子前几天刚给我打过电话。”
      我向老师道谢,很快记下了那个号码。

      当我转身向来处走,看见操场上一些踢足球的学生,呐喊声响起来,天边是蓝紫色的云彩,镀着一层浅淡的红光。
      我拨通号码,电话却一直没人接,耳边是一声又一声的空旷。我在操场上踱步,转了整整两圈才把第一个短信发出去,而后坐在操场观众席上,一心等待回音。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一定会收到答复,在日落之前。

      下午四点左右,天色已经暗沉许多,我收到第一个回信,“为什么现在才找她。”
      我立刻直接打过去,但图阁掐断了电话。我犹豫了一下,然后回复,“我有一些话想告诉她,请你转告。可能有些长,你不愿接电话,我就慢慢发短信给你……”
      手机写不下很多字,我分了三个短信来发送,而后它便长久静默。或许图阁正在向她转达,但是无论如何,我会等到结果。

      天色完全暗了下去,不远处的教学楼里是一片明亮的灯光,学生们正在晚自习。学校里的植物开始散发出层层叠叠的香气,都是一些寻常可见的花草树木,但不知为什么,这些香气在我辍学以后就再没有闻见过。
      在一盏路灯之下,有一树冬日盛开的花,它们开在我眼前,也开在我记忆深处。我想起从前无数个晚自习的夜晚,那些曾经走过的路,那些曾经有过的笑容。
      过往的两个月的确并不安闲,很多事情都掩埋在这些短信最简单的字眼里。然而会不会在某个夜晚,我梦见那些从对面门缝里渗出来的鲜血,或者梦见下着大雨的午夜,打开门站着脸色惨白的少年。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