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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倾 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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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辰站在廊外,看着那只着了单衣的人站在院下,披散着头发,赤空了双脚,被越下越大的雨淋得透湿……
她自始至终都站在那里旁观,旁观延陵无用比起对自己而言更决绝更冷漠的话语,一点点洞穿那人本该强悍的心
她甚至不敢上前,此刻那人身上发出的气息,已全然不是活人该有的了……
延陵无挥袖而去的那刻,那人的心魂仿佛也跟着一道被抽走了。现在杵在那里的,大抵不过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南来岛上空电闪雷鸣,暴雨倾盆,更衬得那人愈发单薄。那一袭湿透了的衣衫贴紧住削瘦的身体,微偻脆弱的背影仿似眨眼之间就可被天雨打散
虚辰始终紧紧地盯着,直到这具“尸体”终于承受不住暴雨的煎熬,犹如一片枯叶即将落地,虚辰这才赶忙冲进院里将人接入了怀中……
一番折腾,虚辰伺候西缄攸洗了把热水澡,吩咐厨房煮好姜汤喂了驱寒,又请了大夫来把脉写方子,忙前忙后不可开交
忙碌之间,虚辰还不忘腹诽,她延陵无倒是走得干脆,剩下这局烂摊子反要她虚辰来收拾!
心中骂完了,也不过一场沉默呆愣,随即一声轻叹哼笑
日落西山的时候,虚辰跑了趟厨房,把煎好了的药给西缄攸端去
轻手轻脚进了门,却见本该抱病在床的人竟然已经起了,外袍也不穿,依旧赤脚,就那么傻愣愣地坐在桌边,自己进来了也没半点反应,只盯着手中紧攥的那块白布,眼睛眨也不眨
虚辰无奈,也只得赶忙把药放下,拿过氅衣给她披上,系紧了领襟带子,又去床边取靴子,蹲下身细细给她穿,动作轻柔地像是对待婴儿一般,生怕惊扰了她半分
等虚辰给穿好了左脚,右脚也伸进大半之时,西缄攸突然开口了
“我要去找她”
恍惚间,虚辰抬头看去,就见那张面无表情的容颜委顿,眼下阴鸷唇色发白,刚才短短五个字缥缈虚幻,丝毫不似人语
西缄攸毕竟是她从少时便倾慕的人,那份日生夜长的情意一样深厚。延陵无昨夜至今这番所为,她虽不知缘由,但伤透了西缄攸是事实!哪怕她已有意退出这段感情纠葛,但看着西缄攸心碎她就是受不了!
“她都那样待你了,你还去找她作甚!自讨苦吃么?更何况,她走得这般突然,更是要回那什么地方,你一介凡人又如何去找她?!”
西缄攸低着头,刚好能与勃然恼怒的虚辰对视,她的眼中好久才有了一丝涟漪起伏
“她发过誓的,若有违背,她愿天罚加身,魂飞魄散……这么狠的毒誓,她怎么敢,怎么敢走呢?!”
西缄攸发出的每一个音节都似经过咽喉挤压,像她站在磅礴大雨里的模样,被压迫被苛责被眼前发生的一切惊惧,徒劳无功得想要从噩梦中醒来
虚辰张口又闭上,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劝说,连她都不信,更何况西缄攸!
呆滞的人缓缓抬起头,双眼看向远空,“自逆鳞山回来之后,她就变得很奇怪,我问她,她却始终什么都不肯讲,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说到这里,她猛地站起,情绪都有了明显的波动,“逆鳞山!司久!他一定知道什么!我要找他问个清楚!”
惊澜只此一瞬,西缄攸的眼神再度放空,缓缓低头看向自己手中残布,神色堪称阴诡森森
“她延陵无要走,也得问我答不答应!”
咬牙切齿,单手紧攥,指节扣得发白,几乎要胜过那布的颜色
“她是我的!哪怕废了她才能留住,我也一定要将她囚在身边!直——到——我——死!”
天空划过一道惊雷,闪电带着尖锐的白光映射得西缄攸的脸分外惨败,唯独那双眼透着如血的红,格外渗人
且暂放西缄攸下定决心要寻司久问个明白不说,这边延陵无离开王府后,已再度上了逆鳞山……
谙乙阙门口,司久早已久候,远远便见一袭白衣,伞也未打,只身淋雨前来
“幻王还是来了”
延陵无抬头看向他,轻轻一点头,“让先生久等了”
司久摇头示意无妨,侧身为她引路,“幻王这边请”
延陵无跟着司久来到了那个院子,抬眼便见赤翊寒背对院门站在那里发呆
延陵无叫了她一声,赤翊寒回过神来,满脸的焦急恐慌,“殿下!先生一定是骗我的!你告诉我那不是真的!你不会…不会那么做的对不对?!”
目光逡巡过赤翊寒惊惧的脸,延陵无握住了她左臂,嘴角的笑意尤为安逸,“我已和西缄攸割袍断情,待我走后,你送她平安回京,再与吟空他们一道离开吧”
赤翊寒眼睁睁看那上下唇翻覆吐出温和淡然的话语,呆愕地微微张开嘴,满眼的不可置信
良久,延陵无松开手,错身离开
赤翊寒及时回身一把拉住了她!
“你说真的……为什么这么做?”
延陵无紧绷至今的双肩终于颓散,回转身双眉微蹙,“没有为什么……人间受天雨侵袭,天瘟皆因我起。若不这么做,此界就会生灵涂炭,西儿的夙愿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赤翊寒见识过她为西缄攸宁死不折的决心,她知道劝说延陵无回转心意属实不可能,但她也有自己的坚持
“可是以殿下的修为,必能保全的!就算殿下失去灵力……哪怕殿下化作凡人!九殿下也一定不会弃你不顾的!”
赤翊寒不懂她为何如此生死看淡,像是已经预料了自己的终局。她只想劝她不要放弃自己,却只换来那人望向远天时满眼温柔的一瞬浅笑
“赤,你还记得我去冥界的事么”
她也不需要回应,兀自说下去,语气平淡而柔和,“那天,殷阙现身罚我受天谴雷劫,他还承诺了我,若两年之后我可经天怒,从此便放我驰骋万界再不管束”
延陵无的笑里,除了无可奈何便是遗憾,“我知道,西儿待我情深义重,即使我成为一个废人,她定也不会嫌弃于我。只是现在,是天要亡我……你知道么,人间两年真的太快了……”
赤翊寒错愕之间,延陵无已扯开她的手,随司久进了石洞。等她回过神来,也只能看到那人一袂衣角逐渐隐去
赤翊寒终于知道,她生无情丝的殿下,才是世上最情深的那个……
这是延陵无第二次站在这里,此时她的眼前已经出现了一块巨石。这块巨石通体赤红,艳丽得发亮,犹如长到透熟的石榴果子,只唯独正中间有一点白色,就像是这巨石生了眼一般
司久开口与她解释,“这便是混沌灵能化形所得,幻王需将灵力凝聚,自此白点之处灌输。灵能吸收到足够的灵力,便能自行吸引天地灵气,逆鳞诀便可成!”
延陵无点了点头,依旧沉默
良久,延陵无转头看向司久,“先生,可否容我再看西缄攸一眼。此一过后,便是延陵无有幸活命,只怕也是再难见她了”
司久闻之苦笑,“幻王深情,司久怎能阻挠,请便”
延陵无点头示谢,抬手一挥衣袖,半空中便浮现出了虚王府中那处院落的情境,只是延陵无遍寻前后,唯一看到的却只有虚辰
延陵无眉头微皱,沉声静等,可惜晌久过去,她想见的人始终不曾出现……
一声低叹,只是眨眼刹那,轻如薄发落地,悄无声息……
延陵无又一抬手挥散那处镜像,心中暗道,竟是连最后一眼也无法看到了么?
罢了罢了,要怪,也只能怪自己方才一心与之断绝情网,却是连好好一眼也没有瞧上……
司久自也看出延陵无的遗憾,出言安慰,“幻王莫不再等等?”
却见眼前人摇头浅笑,“不用了,该断已断,是延陵无自己放手的……若真是上天连最后一眼的机会也不给我,那我也只好认了这命了”
嘴角是温和的弧度,可眼里分明已满布疮痍。怎么可能不遗憾,怎么可能不心痛,只是她自己咬碎了咽进肚里,就当别人也看不出来……
何其痴傻!
司久摇了摇头,也终是开口,“幻王既已决意放手,那便开始吧,迟则生变!”
延陵无重重点头,回头最后看了一眼结界之外
连赤翊寒也走了,外头空无一人……
双目缓缓闭合,深吸吐纳入腹,手中掐起咒结,口中灵诀默念,沉寂许久……
延陵无倏而双瞳爆睁,两眼金光乍现犹如烈日,耀眼得叫人无法逼视!
两道刺目金光从她眼中迸射而出,直直进到了那一点白色之中……
随着金光灌入,延陵无额头两鬓汗流如雨,摆在身前的双手更是越攥越紧!身体也不受控制轻微摇晃起来
而再看那块巨石,竟从中间一点逐渐开始褪色,由赤红淡为紫红,再为粉紫,淡粉,最终开始出现大片大片的白色……
不知过去了多久,金光越来越淡,也越来越弱
延陵无只觉心口有浓烈的浊气袭来,却硬生生被她逼了回去!
随着最后一抹已黯淡到几不可见的光芒进入巨石,延陵无再也禁受不住,一口殷红的鲜血喷口而出!全溅在已完整蜕为白色的巨石上,堪称艳丽诡谲!
头沉如斗,身重脚轻,延陵无勉强向后两步欲撑住身体,却不想后脚绊了前脚,整个人完全失去控制朝着地上摔去!
膝盖落地的时候,她清楚地感觉到了疼!
这种她从前毫不在意的顿感痛觉,此刻竟是如此的清晰,从膝盖一路传递到了眼前,刺刺的疼……
她想要站起来,可眼前的草地却越来越模糊,鲜明的翠色一片片被灰色继而是黑色取代。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延陵无便完全陷入了黑暗之中
延陵无单膝跪倒在地,她知道,自己看不见了
可她却由衷得笑了出来,因为她已看到天际间纵横交错的灵气汩汩而来……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一刻,她想到了前头的几万年里,自己也是这样过来的。灵丝茧无缝无孔,五万年的不见天日,让她发誓再也不要进去,甚至曾为此一度将自己陷入险境
要说魔神幻王天不怕地不怕,却还是有几样忌讳的,其中之一便是无间黑暗
她失去周身灵力,如今不过一个寻常凡人了。算起来前后零总上百万年的道行,一朝就散尽了,她却也没什么不舍得的
她只是好笑,自己竟还活着,却回到了曾经最忌讳的黑暗里……
三十三重天都知道苍穹锦石至刚至坚,所化浅氏一族冷心冷情;万界人言,魔神幻王未生心窍不长情丝。她本是这世间最无情的所在,谁又能想到竟有人可以填满她的不存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