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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割 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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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缄攸被吵醒了,是屋外一声奇怪的异响
下半夜起了雨,稀稀拉拉,像打在鼓点上的小节,缠腻得很。细雨绵延直到天际扯开亮光,灰蒙蒙连接起天和海,莫名就让人感到忧郁
院中一阵无名大风吹过,掀开了窗,裹挟住雨水独特的酸涩与泥叶混杂的草腥气,和着那声响搅散了西缄攸的美梦……
西缄攸半梦难醒,怔愣好一阵,才抬手努力撑起上身,坐在床际继续着迷蒙的醒觉
又是一个酣然难缠的夜,延陵无的异常已然发挥到了极致,这一夜的抵死纠缠险些叫西缄攸以为自己要命丧于此
情到浓时,意识早已松散不清,眼前脑中皆是空旷茫然。只是在依稀之间,似有一团白光炸开,西缄攸只觉腹中一丝暖意,正如那春日里醉人的阳光照到了身上
醒来后的呆傻持续了许久,房门却迟迟未被推开,更没那罪魁祸首前来伺候梳洗请罪。窗子无人收拾大开着,西缄攸寸缕未着的上身露在被子外头,不过一阵就被外头吹进的冷风冻得醒透了
西缄攸伸手将被子往上拽了拽,盖没整个肩头……
又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人来,时辰怕是都要到午时了,看来也只好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快手快脚披上外衣,连鞋都懒得穿,西缄攸踮着脚尖快步来到门口,开门预传人打水来梳洗
门外连风带雨一片阴骛,俨然和昨日不是一个气候,西缄攸被那冷风又冻一下,瑟缩了肩膀,心下暗暗搪塞起延陵无
吃干抹净无影无踪可真真是她的好驸马呢!
心下絮叨之间,余光忽而瞥见一抹背影
定睛看去果然没错!缥缈风雨之间,一纸布伞一袭白衣,亭亭立于院中而不为所动者,不正是她此刻腹诽之人么!
九殿下登时气头冲来!
好你个延陵无,分明人就在这里,却不进屋内,定是偷懒逃事!
西缄攸嗔怒着便想去揪那人耳朵!心想定要叫她也吃吃痛立立家规不可!
外间雨云瞬息转大,西缄攸便想去寻把伞先。可房中唯一一把却在那混蛋手里,西缄攸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这时西缄攸忙于埋头找伞,不见外间,延陵无已闻声回头。雨幕之下,冶洌的金眸光华流转,神色却难掩黯然失魂
西缄攸正四下寻找,却听到那人开口叫了自己
西缄攸抬头,见她已经回过身来,便开口指使,“延陵无!给我过来!”
那伞檐埋得低,伞下人既没回答也没动作
西缄攸都快等得不耐烦了,那伞尖才肯抬起一些,西缄攸看清那张脸,竟觉是从未有过的苍白惨然
伞下之人缓缓开口,声音轻如蚊呐,却一字不差传到了西缄攸耳里
“我要走了”
西缄攸的反应并不像昨夜虚辰那般夸张,只是片刻,她便开口极沉稳地反问
“真的?”
延陵无点头,这个简单的动作显得格外僵硬
西缄攸又问
“走去哪儿?”
“回幻界”
“回去多久?”
半晌,延陵无摇摇头
“永远……”
听到这里,西缄攸埋头沉默半晌,延陵无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忽然那垂落发丝的阴影之间传来笑声,西缄攸似是陪她演了一场戏,现在戏唱完了,她抬头别扭地勾起嘴角,神色一转开口便骂!
“延陵无你可是皮痒了?折腾我一夜,现在自己却要偷懒!还敢开这种玩笑,人都说棍棒底下出孝子,看来本宫怕是也要这么对付你了!还不快过来受死!”
西缄攸威逼利诱恫吓警告,唇边眼角却难掩笑意。她哪舍得真打延陵无呢,那可是她的心肝宝贝,含在嘴里都怕化了的
可事态似乎并不如西缄攸预想那般,她已“戳穿”那人谎话,可她的戏却也演得真,迟迟不给反应,似乎是要与她较量一番,看谁先破功!
一番僵持,直到西缄攸被寒风又冻出了个激灵
那一哆嗦,西缄攸的心也跟着抖了一下,她终于察觉出了一丝不寻常
她都冻得发抖了,可那人怎么还是没有动作?
西缄攸的心终于有了松动,她不禁开始怀疑延陵无所言,是否是真的?!
怀疑一旦开启,思绪就无法停止。西缄攸深深吸进一口裹挟着寒意的空气,意图让自己冷静
她看向院中那个面无表情的人,“延陵无,你刚才是认真的吗?”
那人也在看着她,深沉如江海的眼眸,即便隔着老远,西缄攸也仿佛能从中看到自己的身影
“是”
这一个是字,像一只突如其来的大手一把扼住了西缄攸的喉咙,令她呼吸错愕,几要昏厥!
许久,不知花了多少力气,她才缓缓问出第二句,“你真的要回幻界去,再不回来了吗?”
“是”
干脆决断,又是这个字!
毫不拖拉,冰冷索快,如一柄削铁如泥的利剑,似要就此生生斩断她与西缄攸之间的一切关联!
延陵无回答完西缄攸的问题,便恢复了沉默,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她孤独站立在屋檐下,像一具断线木偶,除了她逐渐燃烧的眼神……
时间似在这一刻停止,只剩彼此之间的凝望,世间其他种种,一概充耳不闻
风雨极骤,鸟语虫鸣皆断,只剩狂乱的雨点打在树梢叶间沙沙作响,落在小池水波中淅淅沥沥……
西缄攸忽然动了!
她抬脚走出檐廊,冰冷的雨水如一粒粒石子打在身上,可她的每一步都坚定难移
西缄攸走到延陵无身前,不过是片刻功夫,却已经湿透了满身衣衫。她不禁抬头望去,雨水迎面砸在脸上,凌乱得眼都要睁不开
这才惊觉,原在自己与那人对视之间,已然是黑云压顶,山雨满楼……
延陵无看着跟前半步之距的人,从细密的发丝到光裸的双足,无处不被这寒雨浸透……
她站在自己面前,高昂起脑袋,脸上只有茫然的神情,雨水砸进她的眼里,她只能拼命眨眼驱赶,才能看清那阴云密布的天
这一刻,西缄攸像个被抛弃的孩子,被天地孤立的可怜虫,全身上下都透着凄切哀凉……
延陵无险些就要将人拉进怀里!
正如西缄攸哪里舍得打她一样,她一样舍不得西缄攸受半丝委屈遭半点欺负!
她将她放进了自己的不存之心里,从此心是她的,命也是她的……
可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在心下一遍遍告诫自己!忍住!延陵无你一定要忍住!
西缄攸这般怅然无助的模样已经摆在了她眼前,只是失去延陵无便是如此,若是江山也失去呢?若是人间也抛弃了她呢?
延陵无不敢想!
有了心之后,幻王就学会了害怕。她舍不得她的心难过痛苦,她宁肯万劫不复的那个是自己,也不要是她!
她这一刻的残忍,都是为了西缄攸将来的活!
延陵无终是对西缄攸发了狠,更是对自己发了狠!
此刻西缄攸转回头来与她四目对视,她也能装得平静如初
西缄攸在那双熟悉的眼里找不到半丝波动,更找不到曾经的关心紧张与浓浓爱意……
她看了好久,身上被那冷雨淋到麻木了,也没有找到哪怕一丁点!
西缄攸脑中如断弦裂帛,这一刻,她真正确认,延陵无说的是真的!
可她是谁?
她是苍渊国的储君殿下!是不久之后就要登基为皇的九五至尊!这天下都是她的,更何况是一个人!
哪怕这人不轮六道,不入五行,她只知道自己要她!便是捆了绑了囚了,哪怕只能把她废了才可留住,她西缄攸都会毫不犹豫地动手!!
想到这里,西缄攸开口作最后一次确认,“延陵无,你真心要走?……走了永不回头?”
延陵无自是听出了其中凌厉,这才是她的西儿。她甚至已能猜到若自己答是,这人就是拼了性命,也会要把自己留住的!
可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说了“是!”
此字一出口,掌风就已经到了眼前!
西缄攸挥起那一掌便拍向延陵无心口,狠到了极点!
她早已吸收了冥界至宝,更是融进了延陵无的半身灵血,这是三十三重天内万界生灵梦寐以求的蝉变,是无数觊觎窥探之人做梦都不敢肖想的机遇!
这些,都是延陵无给她的。她对她的爱,与她有没有心有没有情毫不相干。延陵无的爱意太浓了,浓烈到西缄攸根本不信那是假的,浓烈到一旦尝过,就再不能放手!
延陵无堪堪躲过,惊叹她的西儿早已步入神灵之境。她掌风横扫甩出的水珠擦过门面,那一溜寒雨带上了她独有的味道落在鼻息之间,心也不由自主地要漏跳半拍!
西缄攸每一记都是杀招,延陵无却除了抵挡毫无攻势。这场雨中的死斗持续了只一会儿,不知延陵无出于何心思,一掠滑进了房里!
西缄攸当即跟上,西缄攸冲入房中便看到了桌上的苍紫!扫入手中,只听一记惊天龙吟,苍紫出鞘,闪出一道从未有过的诡异黑光,随即便朝向延陵无的右腿斩了过去!
西缄攸已被逼到了绝处,她手握神兵,爆发而出的力量前所未有,几要超出延陵无的想象!
这一剑来势之猛,使得周遭为剑气所袭的桌椅几床刹那之间便灰飞烟灭!
西缄攸瞥了一眼那片废墟
片刻之前,那里还是锦榻罗床。昨夜浓深,她和眼前人还在其间战得如痴如狂,整夜的红绡帐暖情意绵延,睁开眼来却已是刀剑相向不死不休!
何其可笑?!
那个与你满腹情话醉耳迷言的人,天亮之时便要恩断义绝老死不见!
何其疯癫?!
西缄攸挥剑已现幻影,眼却不自控地红了起来,先是似有血丝爬进眼眶,渐而殷色愈烈,不多时已浓稠得只见血色!
有泪晕染滑落,隐忍已无法阻止它们争先恐后地冲出眼角!迷离的血色蒙了西缄攸的眼,以至于她一剑模模糊糊砍过去,似是砍到了什么,却也看不真切……
只有一记尖锐的裂帛之声在耳边炸开!
西缄攸闻之一愣,竟收了剑势,抬手抹去满眶泪水。定睛看,眼前人自腰间至外袍下摆,生生被苍紫割裂了一大片!只还牵牵拉拉拖了条尾巴似的,还未断得彻底
西缄攸一时呆愣,苍紫竟割裂了那人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天蚕衣!
即在西缄攸发愣的这片刻,延陵无双手执起那两片衣袍下摆,抬眼看西缄攸
“西缄攸,这一剑是你自己砍下来的。从今而后,我们就如这裂衣,袍割恩绝吧……”
她那音色沉沉缓缓,动作却是快得晃眼。话音只是刚落,一声比之方才更尖锐的裂帛之音,钻心得彻底!
西缄攸紧盯那飘落在地的白色衣块,那人从自己身边走过,消失在余光之内
不知觉间,苍紫已跌落在地,躺在白衣碎片旁,无牵无连……
西缄攸终是追了出去!
“延陵无!”
好歹是留住了那人一道背影,“你不要我了吗?你能不能带我一起走!”
西缄攸哀戚恳求的语调,比之昨夜的虚辰,更是委曲颤抖,方才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噩梦,让她癫狂得想要立时醒来!
可梦里冷酷的情人听到她的哀求,却连头都不肯回
“我带你做何?……你我已情断意绝,今后你在人间称帝,我回幻界为尊,你我无事相连,再不相干”
言罢,既如昨夜那般拂袖而去,徒留院内一人满身淋漓,心碎如泥
这场噩梦,不知何时才能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