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离原上草》消失的野草

23、太后

　　苍翠的大山仿佛隔绝了夏天的热气，等毒辣的阳光照下来的时候，叶添赫才觉得暑热难耐。京城燥热，母亲身子弱，冬天怕冷夏天怕热，一旦热起来府里便早早用了冰。
　　他虽说从小被养在外面，可凭着积云观清风大师嫡传弟子的身份，在府里和道观那都是来去自如的。除了少数几个衷心的老仆，连将军府的下人都不知道叶添赫的真实身份。
　　所以从前在家天热也不觉得有什么，吃着冰苏酪，喝着青梅酒肆意快活，只把他当着积云观的小神仙供养着。
　　如今在这荒野深山里，四处植被葱郁倒是不觉得有多热，只是这层峦叠嶂的林子挡住了太阳也散不出热气，难怪秦老幺说此时他们就像是在一个大蒸笼里面接受暑气的白面馒头，耳畔还伴着声嘶力竭的蝉鸣声。
　　叶添赫背着刚采好的药材坐在石头上歇脚，山崖下药王谷的大片辛夷花早就谢了，山顶上有风，只是聊胜于无的搅了搅空气，可胜在开阔，不会像山涧里那么闷热。
　　两人撩起外袍和裤腿，解下腰间的水壶猛灌了几口，这才觉得周身的凉快了些。
　　喜儿自顾自的在一旁玩耍，他如今正是猛长个子的时候，给他做的衣服一个月就短两寸，好在他是个不太折腾人的，给口吃的玩的就能玩半天，让两个少年逐渐从带小孩的艰辛中松快了些。
　　叶添赫用胳膊碰了碰秦默南：“你看那山下的药王谷是不是有人？”
　　秦默南往下仔细看了一眼：“没人啊，你热到眼花了吧，回去煮点绿豆汤给你吃。”
　　叶添赫听得心里一甜，他最近看秦默南说话做事哪哪儿都顺眼，像是装了蜜。
　　不过山下的树林里确实像有人的样子，他不但眼不花，相反目力还很好，之前漫山遍野花开的时候将整个药王谷都笼罩在中间了，此刻花谢了，从枝丫当中仔细看就发现了些端倪。
　　不过他也没再也深究，也可能是进山砍柴的乡民呢。
　　当时花开的时候叶添赫兴奋了好久，磨着秦默南进谷去赏花，他当时还想要兴致勃勃的给谷内各处景致附上一个风雅的名字。
　　秦默南当时笑话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太学博士呢？这些不就是山啊树啊，花啊鸟啊的吗？”
　　叶添赫说他没情趣。
　　此时临近傍晚，可惜了叶添赫的好文采一个都没用上，太阳渐渐西沉，林间的晚风飒飒，终于凉爽了起来。
　　喜儿比起半年前高瘦了许多，精力旺盛的小皮猴子似的在山里撒欢，一会儿搬一块石头，一会儿捡松果。扯一堆杂草递给秦默南说：“师傅，草药！”弄的秦默南哭笑不得。
　　秦默南实在虽然觉得这孩子现在慢慢可以放养也不用自己太操心了，可放在身边有时候还是太烦，他提议道：“说起来，是不是真的得给喜儿请个先生了？总不能真让他天天在这大山里撒欢儿吧？”
　　叶添赫听完收了笑意，一时间没说话。秦默南惊诧道：“你不愿意？”
　　叶添赫把喜儿拉到自己面前，肉嘟嘟的小脸上挂满了汗水，因为热还透着红，像是一颗熟透了的苹果。拿袖子给喜儿擦了汗，又用右手拇指指腹摸了摸那长得越发清晰的眉眼。喜儿被他摸得痒痒，挣扎着要逃出他的怀抱。
　　叶添赫放开了他，由着他去玩儿。据说大哥已经被召回京城，此时也没有什么别的动静，叶家的身份敏感，此时还有喜儿在手上，以他对叶家和父兄了解，事情应该不是他想的那样。
　　他自认为心智平平，没有运筹帷幄的大志向。于是对着秦默南说：“我也说不好，其实我觉得他既然出来了，当个村夫也挺好的。”
　　一阵大风吹来，把两人垂在身后的发丝抚乱，两人都无心再欣赏风景，沉默了许久没说话。
　　叶添弛回京已有三月，陛下没有听从乔国舅的谏言要削叶家的权，反而是认真听取了叶添弛对东海的军政布防建议，让他挂职在兵部，每日上朝参政。
　　叶添弛也听话，在朝堂上偶尔发表意见，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安安心心做一个乖顺的臣子。
　　乔国舅此时站在御花园的角落里，听寿昌给他禀报近日皇帝的私下行踪，寿昌并不是贴身内侍，不过是得了常熹的照顾能在文心殿伺候日常起居。可正是因为他不打眼，所以也没有人刻意防着他。
　　寿昌跪在地上回话：“陛下平日里在文心殿最爱作画，多半也画的是皇后娘娘，其余的，陛下不是多话的人。”
　　乔国舅捋了捋胡子，不满的瞧了一眼满园的牡丹，他随手掐下一朵开得娇艳的魏紫，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又随手丢弃在路旁的草丛里。
　　寿昌还跪在地上战战兢兢的等着国舅爷吩咐，他在这诺大的皇宫好不容易搭上这条线，如今终于有了机会能够到他跟前听凭差遣，做事更加小心谨慎了些。
　　乔国舅瞥了他一眼：“起来吧，去赋宁宫跑一趟，请太后娘娘移驾来御花园，本官在这里等着。”
　　寿昌颤颤巍巍的回了一个：“是”便屁滚尿流的跑去了赋宁宫。
　　乔太后正躺在卧榻上看宫人们从宫外搜罗来的话本，屋里放了冰，正冒着丝丝凉气使屋子里格外舒爽，她身旁的矮几上也放着九宫格冰盘，里面盛着各种冰镇好的水果和零嘴。
　　虽然已经是做了太后生了两个儿子的人，她却保养的很好，一丝皱纹也无，细眉凤眼甚有风情。话本看到开心处，她还会忍不住的笑出声来，伺候她的宫女太监们便也跟着笑。
　　突然，殿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个太监在殿门外探头探脑的张望。太后的贴身侍女倚梅见到了，柳眉一竖，挪步到殿外开口道：“你是谁，竟敢在太后娘娘的赋宁宫放肆！”
　　寿昌这是第一次来赋宁宫，被骂得一缩头，低声请罪：“姑姑赎罪，小奴是乔国舅身边的人，国舅爷差小的来禀报，说他在御花园请见太后娘娘。”
　　寿昌也是个狐假虎威的，现在才刚刚搭上乔国舅的线，他不敢得罪任何一个跟国舅爷交好的人，怕这好不容易到手的一点权力被人轻易碾碎，好不容易把话说完了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侍女倚梅眉头一皱，转头往内殿看了一眼，这才低声向小太监发问：“国舅爷可有交代是什么事？”小太监把头垂得更低：“姑姑赎罪，小奴只是前来禀报，其他的赎奴才不知。”
　　倚梅也没有为难她，略一思衬，转身进了内殿。
　　“太后，国舅爷在御花园求见您。”太后看得正起劲，听到倚梅汇报后手一顿，脸上的笑意瞬间散去，她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贴身侍女，手指在书下卷了卷，脸上没起丝毫波澜的说：“这大热天的哥哥怎么来了？可有说是什么事？”
　　倚梅不敢与太后对视，只低头道：“奴婢不知。”太后叹息着把话本放下，捏了颗冰葡萄在手里看了半响又扔进冰盘里吩咐道：“那便起驾吧，可别让哥哥等久了中了暑气。”
　　仪仗停在假山旁，吩咐众人退下，太后独自进了石林里。她看了一眼站在阴凉处的男子，早已经没有了刚刚怡然自得。她心中本能的有些怯懦，又不得不上前叫了一声：“哥哥。”
　　乔国舅转过身，看了一眼如今富贵无极的妹妹，满意的笑了一声，微微拱手：“微臣参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太后赶紧让他平身：“哥哥怎如此客气，只是……”乔国舅问她：“只是什么？”
　　太后说：“只是哥哥是外男，以后若有事，让德福跑一趟就是，不要随意进出后宫了。”乔国舅嗤笑了一声：“妹妹这是如愿坐上了宝座，便不想认我这个哥哥了？”
　　太后终究是怕他，低头说了一声：“妹妹不敢。”
　　乔太后是乔家幺女，从小便照着要入宫当贵人的模子养的，她也争气，十七岁入宫成了施禹尧的嫔妃，先后生下两个儿子。
　　先皇后过世一年后，她二十七岁便成了继后。虽从小被娇养她却不骄纵，家教严苛，入宫规矩又多，他的父亲和兄长一直对她寄予厚望。
　　如今，她已经成为了太后，终于是除了宫规便没人再能约束住她，两个儿子一个是皇帝，一个虽无大志，整天只知道拆房子修房子，但也贴心懂事，她已经非常满足，除了……眼前这个永远不满足的哥哥。
　　小时候要按着他的教导成长，入了宫要给他传递消息，生了儿子要给他扶植利用，她把指甲掐进手心，嘴上却不敢反抗一句。
　　乔国舅说：“如今陛下已登基近一年了，该安排选秀的事了，棠儿已经准备好，随时可以入宫。”
　　太后道：“哥哥怎么如此着急？玉立才刚刚册封了皇后，如今怀着身孕还未诞下孩儿，按照皇室的规矩，须得皇后有了嫡出，皇帝方可纳妃。”
　　国舅又随手扯下一支花朵，捏在掌心里搓揉着：“妹妹可别犯了糊涂，如果程家的女儿生下了儿子，成了太子，我乔家以后还会好过吗？”
　　他有些气恼：“当初你作为母后，就应该拒绝程家的婚事，你这个当娘的糊涂，我这个当舅舅的可不糊涂！”
　　太后争辩道：“可那是陛下自己喜欢的，那是他唯一的要求”
　　乔国舅非常不屑的看了自己雍容华贵的妹妹一眼，慢条斯理的把手心里花瓣一瓣一瓣的撕扯下来，又揉碎娇嫩的花瓣，鲜红的花汁侵了出来，染红了他的指尖。
　　太后瞳孔微缩，后背不自觉的开始发凉，小时候被管教的恐惧蔓延上心头，她本能的害怕，只能软下声来低声认错：“哥哥教训的是，我会提醒陛下的。”
　　乔国舅这才满意的放过手中的残花，随手抛在地上，虚虚的行了一礼：“微臣谢太后娘娘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