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班车》王克权

8、第四章

　　第四章

　　时间飞逝，就像没有刹车的列车，风驰电掣，一往无前。驶过一年又一年，驶过一个夏季又一个夏季。
　　无论狂风暴雨，无论天崩地裂，时间列车毫不在乎百折不回，日日夜夜不停地向远方开去，向天的深处开去。
　　八个夏季，时间列车没有减速、没有靠站，一晃而过。
　　今年，这一个春季还没有离去，春意正浓。
　　今年，这一个夏季还在半途，还没来到的时候。母亲早早打来电话：“克全，我这个夏天不想来住了，因为风湿性关节炎发作，双腿走路困难，只有在家里小范围里活动活动，和你父亲二人在小房间清清闲闲地过过日子，觉得蛮舒坦也蛮不错的。”
　　听似这几句话轻描淡写，话音云淡风轻。但是说破不破，深藏风卷云涌。
　　母亲已往90高龄奔去，父亲已过90高龄。他们的身体断崖式的一落千丈每况愈下，小毛小病不断，每次送药送保健食品，克全总是忧心忡忡，总是暗暗祈祷，时间不会老，父母也不要变老。
　　母亲这个来电，令人意识到时间不饶人，父母的年龄不可抗拒。年龄一年一年的增加，行动一年一年的缓慢，身体机能一年一年的变老，生命里程一年一年的变短。
　　克全没有多说，答应地放下电话，胸口却隐隐作痛，有许多小针似的上上下下轮番刺向胸口。难受得忍，忍不住也得忍，年龄摆在面前，现实摆在面前，只要能珍惜当下，当下好好的，其它的不敢多想。
　　这个来电也是提醒克全，母亲今后的日子将会更加艰难。想清清清闲闲地过日子是在情理之中，走路不便，知难而退，不愿意出门，自我封闭，久而久之生命之门也将会慢慢关闭。
　　前几个夏季，父母和克全一家去近郊旅游，母亲脚小肚子突出，虽然走路不稳，但是腰板还是直挺挺的，不需要搀扶。不想当别人的负担，其实内心咬紧牙关，表面装着轻松的样子，忍着腿脚不便的疼痛，面不改色，不想被人看出已经年老体弱的状态。
　　平时的付出，母亲要比健康人付出得更多。她把痛苦深深埋藏在心里，家里家外的事能自己扛，就自己扛，能不求人就不求人。从不提辛苦劳累，常常把“累又累不死”的话挂在嘴边，是想提醒孩子要做一个勤劳的人。身教重于言教，自己年迈力衰还亲自做孩子的榜样。
　　母亲万不得已才打来这个电话，母亲已经身不由己，双腿已不听她使唤了。
　　难过的克全带上药品和保健品来到父母家。父母和克全三人互相之间看看对方，看看对方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不可能让时间静止，不可能让生命里程延长，也不可能让生命停留在此刻，永久停留在世界。
　　三人见面都勉强僵硬地面带微笑，是苦恼人尴尬地笑，掩饰不住内心的痛楚。
　　母亲为了打消克全的忧虑，先打破尴尬的气氛，假装谈笑自如，编起一大堆理由：你们房子太大，地板太滑，楼下地砖锃亮锃亮，更是滑溜溜的，年纪大了就怕滑到。平时你们都忙于上班，房子空空荡荡，和你父亲两人一个东一个西，有时一个楼上一个楼下，两个人互相寻找都不方便，不用说找个东西，找个东西更不方便。自己家，小有小的好处，找个东西方便，拿个东西顺手。和你父亲两个人轻声说话就能听见，有时对视一下，一个眼神就明白什么意思，就知道去做什么。
　　父母相伴到老，已达到寸步不离，相扶相携走进余下的时光。
　　小辈没老到这份上，体会不到老的感受。或许这个老房子的窝已驻进父母的心窝里，几十年和老房子相伴，老房子也有了灵气，成为无言的关爱。父母一样，在老房子里朝夕相伴，形影不离，相濡以沫，不需要再用过多语言表达，成为心心相印的灵魂伴侣。
　　年深岁久的习惯，根深蒂固不易改变。粘在一起粘惯了，分开一会，就会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
　　父母对住惯了大半辈子的老房子，有割不断的万缕千丝。父母之间心灵相通，有密不可分的情感。
　　是生活在一个空间里的老房子，锁定了他们的感情，现在又将锁定他们的生活起居。不知是喜还是忧？不知是高兴还是可怕？不可能就此锁定一切，锁定父母变老的速度。
　　克全望着面前的父母，从他们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还是那样平静，克全怀疑起自己过度担忧，心里不是滋味。怀疑起莫非他们表面强做镇静，心里暗暗作痛。
　　从他们脸上看不出半点异样，反而疑虑重重有点不祥之兆。
　　沉默了半响，“今年你妈不愿意动弹，等好一点再说吧！养一养会好的，好一点再去你家住几天，”父亲打破沉默，像是在安慰克全。“好吧！但愿吧！”克全违心地回答。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几十年都没有养好，哪年才能养好？
　　母亲这老毛病，没有什么特效药，好好坏坏，眼看着身体一年比一年差，一双小脚撑起两条伸不直，膝盖弯曲的大腿。旁人看来，走起路摇摇欲坠，撑不住胖胖的上身，时刻会有跌倒的危险。经常有人要上去搀扶，母亲倔强地摆摆手不让。
　　就这样，要强的母亲出门从不让人搀扶，坚持了好多年。小小的身材，自己为自己撑起高大的形象，矮矮的模样，自己为自己撑起高贵的形象。
　　人人都会变老，变老的速度谁也不能阻挡，尤其母亲目前这个身体状况，坐在家中就像坐在生命的末班车，任时间开到哪一天，任时间开到哪个地方，任时间开到哪一站。
　　人算不如天算，活在当下，不如不算。
　　“等好了再去吧！”克全知道，父亲这话只是良好的愿望。克全为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继续道“只要您们好好的养养身体，今后过来住住，出去玩玩有的是时间。现在医疗条件好了，长寿的人多得是。”
　　又接着“在您们面前我们永远是小孩，有您们在我们就不会变老，您们好好的，我们就有福气，就会太太平平，太太平平就是福。”让父母听了舒服了许多，气氛缓和许多。
　　克全不知接下去怎么说，话锋一转“该找个家政服务人员吧？帮您们做做饭，打扫打扫。”
　　“这么小小的房间，有什么可打扫的，二个人吃饭又能吃多少？有电锅做做就可以了！”母亲提高嗓音又要强起来。“已经打算好了，有的东西一个电话就送来了，要送水的有送水的，要送米的有送米的，弄堂口还有商店，有卖菜的小摊，现在方便得很，你爸能走动，有什么可担心的。”母亲说了一大通，就是想说服克全，不想让克全太操心。
　　克全心知肚明不便搭腔，知道母亲做事考虑周全，早已打算好了。也知道母亲性格固执一向要强，身材矮胖走路不稳，骨气依然硬邦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