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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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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近婚期,萧家却出了事。
萧家老夫人身体一向康健,却于府中意外去世,按规矩,萧茂行得为祖母守孝一年。
既然如此,婚期便不得不推迟。
正是这一日,明琬姐姐回来了。
她去了留平一年,自大婚至今日,是已经整整一年。
姐姐回府时,带了大哥的手写信,除开给父亲母亲的,特地留了一封,是给明璨。
吾妹亲启。
姐姐把信交给她时,正是萧家丧事传来,明琬安慰她,好事多磨,不要太难过了。
明璨摇头。
她没有很难过。
明璨问姐姐,能不能带她去缭落山看一看。
明琬听了她的话,只觉得疑惑。
缭落山上种的都是杏花,如今已到深秋,杏花已落,再去那山上,有什么好看的。
可明璨从小懂事,很少提出什么要求,她既然要去,明琬便答应了。
如今九月,刚过白露时节,天气微凉带霜,山上更是寒气初显,风从树枝中穿过,直从脖颈里灌进去。
明璨这是第二次来,其实也不算熟,还要姐姐带路。
去年春日来时,这里大片红杏,漫山遍野的花儿,现在红杏凋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挂着绿叶。
明琬姐姐带着她,走到了半山腰,也没看见什么稀奇的,却正要往回之时,陡然瞧见,那山坡之后,大片火红的枫叶。
红的似火,烧了一片天。
细看还不仅于此。
不止有枫树,甚至有一圈花圃,里面四季海棠,秋山菊,还有很多明璨甚至都叫不出名字的花。
它们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却样样聚齐,天南地北千种百种的花,全都开在了一个地方。
明琬也看到了。
她惊讶的睁大了眼睛,说上次她来这里,那一片分明什么都没有,现在多了这么多的花和树,明显是从别的地方迁过来的。
可要找这么多种花,还要迁过来把它们都种活,不知道要花费多少心思。
“璨璨,你知道是谁种的?”明琬问她。
不然她如何非要在秋日来这缭落山看一看。
明璨远远看着那大片的花和树,想起他只是轻声的告诉她——
“来缭落山看看吧。”
明璨脸色有些苍白,她隐隐觉得心口有点疼,是千百根针扎在上面刺的生疼。
她摇了摇头,喉咙疼的说不出话来。
晚上,她拆开了哥哥给她的信。
信中问安,说他一路往南,驻守城池,有望明年开春时回到京都。
最后他提到了卫绥。
他说近日与他会师,共同驻扎于江郡,卫绥少年骁勇,一路大胜,无人匹敌。
信写到此,便无后话。
明璨反反复复看着后半段。
原来卫绥不在京都。
明璨待在这深院里,消息闭塞,更不敢打听什么,今日若不是看了哥哥的来信,她都不知道,卫绥又出征了。
明璨把信收好。
书案上的白玉瓷瓶里,放着一朵正灿烂盛开的花。
是她从缭落山回来时偷偷摘的。
很好看。
那里的每一朵花都很好看。
明璨想,要是春天去,到时候红杏也开了,映着千百种的花,该是何等壮观漂亮的景象。
第三年春。
明玦说今年开春能回来,明璨日日等着消息,盼着哥哥回家。
三月初九,哥哥真的回来了。
这一离家就是三年零九个月,他离开之时,明璨才十四岁,站在亭台上送他离开,也一年一日的盼望着他回来。
可他到家这日,却传来另一个消息。
卫绥死了。
卫家卫绥,战死江郡,时年二十,不过弱冠。
明璨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院里种花,是姐姐带来的花苗,让她养在院里,添添色彩。
院门口丫鬟走过,说卫家小公子战死沙场,圣上悲痛,亲自出宫送葬。
明璨手里的木勺“砰”的掉落。
她呆愣在原地,脑袋里一阵嗡嗡的响,片刻后只眨了下眼,眼泪便夺眶而出。
明璨手顿在空中,却无意识的抖了起来。
“什么?”她看向门外,艰难的开口反问,一出声喉间刺的生疼,“谁死了?”
院门口的丫鬟停下,被她的声音吓到。
然后她听到那几个字。
“卫家。”
“卫绥死了。”
卫绥死了。
这是哥哥回来后,向她转告的第一句话。
这是明玦亲口所言,绝无再假。
明玦憔悴了不少,左颊上还多了一道疤痕,他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仅用了不到两日,就从江郡回了京都。
这是春日,江郡枫叶未红,却全染了他的血。
明玦眼眸通红,他说,那日江郡城下,他带三千兵死守,却遭算计,腹背受敌,卫绥只带心腹两百人赶到,彼时卫绥已身中数箭,悬崖之上,生断自己一条胳膊,换了他一条命。
是卫绥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若不是他,他明玦不会活。
他卫绥也不会死。
仅凭他们数面相见之缘,何至于他卫绥舍命相救。
明玦知道原因,便第一件事就是回来见明璨。
明玦从怀中拿出一根长笛,交到了明璨手里。
“他说,这是他身上仅有的陪伴之物,你喜欢听曲子,他把它送给你,也只有这个能给你。”
彼时他浑身鲜血,撑着最后一口气,想最后给她点什么,却只找到了这根笛子。
“明璨,他不能替你去走去看了,他不知道这次外出便永不得归,他这辈子,没有其它,唯一的遗憾,就是离开前没有和你道个别。”
没能最后见一见她。
“他让我转告你,你日后若出了京都,可以去上禾,去峄山府,去任何一个地方,但千万不要来江郡。”
明璨,不要来江郡。
千万不要去到他死的地方。
也不要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
明璨看到笛子上还有血,是已经干涸抹不掉的血迹,落到掌心时还有莫名的温热。
她抬头看到院子里的树,想起卫绥坐在树上,给她吹笛子的场景。
三年眨眼一瞬间,她人还在这里,笛子也在这里。
他却再也没办法坐在这里了。
明璨把笛子抱在怀里,她按住心口处,绞的生疼,她张口,她哭不出声,只是眼泪在大颗的往下滚落,和极小极小的呜咽。
她从没想过,人的心可以疼成这样,疼到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浑身都疼。
卫绥,卫绥……
她若知道会有今日,那当日他求娶,她一定会答应的。
无论父亲说什么,无论明家会如何,无论有多少种糟糕的后果,她都会答应。
卫绥为她救了明玦,是因她而死。
她哪里担得起,又怎么受得起。
她不知喜欢为何物,可到他死,她终于真切的体会到了,此情此感,何止剜心。
七日后卫家出殡,皇帝亲自相送,听闻那是衣冠冢,因卫绥死前,说就把他葬在江郡,不必带尸身回京都。
他尸身惨败于此,何至于再让人所见。
明璨病了整整三个月,她卧床不起,差点生生悲恸到丢了命,几近失了五感,憔悴到几乎只剩皮包骨。
第四年春,缭落山杏花又开了,明璨央求哥哥,能不能就当明家明璨,已经死了。
明家少一个不作为的庶女没什么,她如今没办法再为家族嫁人,明璨不想再当明家的女儿了。
明玦去求了父亲,最终如了她的愿。
一向胆小怯懦的明家明璨,这辈子做过第一件逾矩的事,就是在十八岁这年,自己为自己做主,嫁给了已经死去的卫家卫绥。
她能有什么,她唯一有的就是他留下的一根长笛。
想起这么多年,总都是他来见她,她却没有主动迈出去过。
离开京都后,明璨第一个去的,就是江郡。
卫绥的尸身就埋在山林当中,明玦亲自立的碑,正值第五年春,明璨在他的碑前,和他拜了天地。
那日她遇上了另一来祭拜的妇人。
她眉眼间同卫绥有三分相似,模样三十来岁,看见明璨时,她便问,她是否唤作明璨。
她说,她是卫绥的母亲。
前年他出征之时,曾来与她说过,言明他喜欢明家二小姐,问若他再立战功,母亲能否帮他这次。
绥此至二十年,无它心愿,唯有一愿,便是娶她。
他知道卫家和明家难以联姻,他知道他选择一搏是千难万难,他求了母亲,安排好一切的路,也考虑到了所有的后果。
然后对明璨说,只要她愿意。
“他若知道,你愿意嫁给他了,他肯定很高兴。”
妇人哽咽:“只是……他再也不会知道了。”
他这辈子都不会再知道,她逃离了家族,跑到江郡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坟前,和他成婚了。
她现在是他的娘子。
明璨是在那一刻,彻底断了支撑她活下去的最后一根弦。
她看见少年骑着骏马,手持长弓飞驰而来时,已是第六年春。
她这一辈子,禁于深院,孤独长寂,唯一得一卫绥,愿于窗外日日陪伴,愿赠百花万里于她,愿藏她心愿,愿想她所想。
黄泉路长,他千万走慢一点。
她来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