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1》黄玫瑰与猫

2、第 2 章

　　第二天，温之州在公园里坐了一上午。
　　雪已经停了，很多人在公园里打雪仗，小孩们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小孩不小心摔倒了，坐在地上哇哇大哭。
　　大人心疼地跑过去：“都怪这个坏雪，把宝宝摔倒了，妈妈帮你打他。”
　　温之州想，还是小孩子好。
　　小孩子摔倒了，大人会怪雪太滑，等长大了再摔倒，大人只会说，都怪你太笨。
　　血线已经穿过手臂到达身体。
　　温之州踩着雪往家的方向走，今天的雪踩起来就有些硬了，嘎吱嘎吱地响。
　　到了家，他从桌上剥了一颗奶糖放在嘴里，奶糖的香味很快蔓延整个口腔。早上把剩下的蛋糕都吃完了，中午他泡了一袋方便面。
　　热气朦胧了窗户。
　　除了他，家家户户都在门上贴了喜字，玻璃上也装饰着各种剪纸。有人在放鞭炮，一群老太太聚集在一起去正在打折的商场。
　　楼上的夫妻又在吵架。
　　东西摔在地上，温之州听得一清二楚，两个人破口大骂，各种难听的话在气头上都可以说出来，最后女人说：“不过了，离婚！”
　　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温之州听到了男人粗哑的吼声以及女人隐忍的哭泣声，重物与地面碰撞，别的居民大喊：“吵什么吵？小声点！”
　　温之州起身，将门打开。
　　很快，一个八岁的小女孩哒哒哒从楼梯上跑下来，怀里抱着一只猫，她带着哭腔扑到温之州的怀里：“哥哥，我害怕。”
　　“不怕。”温之州拍拍她的肩膀，“进来吧。”
　　每次上面的夫妻吵架，小女孩都会跑下来，温之州不忍心，会把她叫到屋内。
　　小女孩一进来就开始抽泣：“爸爸妈妈又吵架了，爸爸还打妈妈。为什么他们天天打架都不分开？”
　　温之州的眉目很淡。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口气，大人总是这样的。
　　这并不是男人第一次家暴，男人第一次打她的时候，别人问起女人为什么不离婚，女人总是说：“怕小孩受伤。”
　　但两人之间永无止休的争吵难道对小孩的伤害不大吗？不过是女人没有下定决心要离开，还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来表明自己的深明大义和疼爱孩子罢了。
　　到了离婚的时候也一样。
　　女人会换另一套说辞：“他对小孩太残忍了，我要是不离开他，以后我的小孩会受伤的。”
　　满口的为孩子好，满脸的口是心非。
　　温之州蹲下，和小孩平视：“小枝，午饭吃了吗？现在饿不饿？”
　　南枝摸着肚子，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饿。”
　　温之州有些发愁，泡面肯定是不能给小孩吃。他拿了一张纸巾给南枝擦干净脸，穿好衣服，“南枝你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等哥哥，好不好？哥哥给你买饭去。”
　　南枝抽了抽鼻子：“好。”
　　楼下有一家饭店，老旧玻璃上蒙着一层厚厚的油污，看不清里面的场景，只能听到里面的交谈声。温之州掀开塑料门帘走进去。
　　看到角落里熟悉的背影，他愣了愣。
　　碗和筷子的碰撞声、好友的交谈声、咀嚼声和吞咽声、后厨的热油声……那些声音像是隔着一层薄膜，温之州听到了那人清晰的呼吸声。
　　他和这又小又破的饭店格格不入。
　　没有多想，温之州去窗口让老板打了半份尖椒炒肉和半份酸辣土豆丝，老板会额外送一份米饭，他付了钱就离开了。
　　到了外面，温之州又转头看向饭店。
　　玻璃上的油污将饭店内的暖黄色灯光晕开。温之州探着头，什么都看不见。里面依旧是一群人在高天阔地，来回敬酒。看不到什么东西，温之州微微吐口气，白雾萦绕在他面前，他打算离开。
　　突然，有人掀开帘子出来，看到探着头的温之州，挑了一下眉，“在看什么？”
　　便利店大叔要比温之州高一个头，温之州需要仰头看他，他光洁的下巴从衣领中露了出来，笑笑：“在看我有什么忘拿的。”
　　男人点头，丝毫没有认为温之州在撒谎。
　　在对方沉静且包容的目光中，温之州低下了头，他突然觉得很没劲儿，像是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脚下的石子有点硌，他伸腿将石子踢远。
　　饭店里走出一伙吃完饭的人。
　　男人揽着温之州的背走到一旁，有流浪狗跑到饭店旁边的墙角，饭店老板放了一个碗，里面有客人专门为它留的剩菜剩饭。
　　“你是不是不开心？”在很长一段沉默之后，男人终于开口。
　　温之州本来是低着头的，听到问话后立马抬起头来，抿出一个笑容：“没有。”
　　“……”男人的视线盯着他，“别笑了。”
　　温之州又低下了头，一只手提着包装袋，一只手揣进衣兜里。流浪狗将剩饭都吃光，朝着公园跑去。
　　男人掏出什么东西塞在温之州的衣兜里，温之州手很冷，接触到对方温暖的手指时，指尖忍不住微颤。男人的手抽离，他将指尖抵在外壳上，那是两颗熟鸡蛋。
　　他迟钝地想，大叔很喜欢吃鸡蛋吗，不然怎么随身带着两颗鸡蛋。
　　又过了一会儿，温之州拿起包装袋给男人看，笑着说：“大叔，我要回家了，家里有小孩等着吃饭呢。”
　　男人点头。
　　温之州走到楼梯口，转头去看时，大叔已经不见了，他遗憾地想，该问一下对方的名字的。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吧，说不定明天他就死了。
　　南枝已经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温之州轻手轻脚走进去拍醒她，“小枝，先吃饭。”
　　南枝揉了揉眼睛，坐起来开始吃饭，大概是饿狠了，每一口都很大。温之州把兜里的两颗鸡蛋掏出来，递给小孩一颗，自己拿着一颗剥皮。
　　“哥哥，你不吃吗？”
　　温之州按着鸡蛋在桌上滚了滚，“不吃，哥哥刚才吃了泡面。”
　　他习惯先将鸡蛋掰成两半再吃，这次也一样，但当他掰开的时候才发现，手中拿着的是一颗双黄蛋。
　　真幸运，他以前都是听别的小孩说吃到一颗双黄蛋，多么难得多么幸福，而今天，在他生命临终前一天，他也吃到了一颗双黄蛋。
　　南枝将手里吃了一口的鸡蛋递到温之州面前，“哥哥，这也是一颗双黄蛋哎！”
　　温之州笑了笑。
　　南枝带下来的小猫蹭了蹭温之州的腿，他向小猫看去，叹口气，吃了半颗鸡蛋，又将剩下的半颗放在手心喂小猫。
　　楼上已经不吵了，下午四点多，南枝的妈妈来敲门，温之州将熟睡的南枝递给她，“已经吃过饭了，不用担心。”
　　“麻烦你了。”女人小声说。
　　“没关系，应该的。”
　　看着女人的背影，温之州突然出声：“阿姨。”
　　女人转身，面带疑惑，温之州对她笑了笑，“以后如果分开的话，把小孩带在自己身边吧，跟着妈妈总好过爸爸。”
　　夜色笼罩，华灯初上。
　　温之州洗着澡，他从镜子里看到，那条血线已经跨过右胸，即将到达心脏。血线是暗红色的，不像血，更像是什么涂料，但温之州各种搓洗之后，血线并没有模糊。
　　洗完澡，他将头发擦至半干，躺在床上。
　　最后一袋方便面也已经吃完，他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了。明天的第一缕阳光升起来，大概就是他的死期。
　　看着充满脏污的天花板，温之州开始回顾起他的一生。
　　父母相识于相亲桌上，在此之前，两人都有彼此的意中人，但迫于压力不得不和相亲对象结婚。婚后，两人也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改变发生在母亲生完他之后，两人开始了无休无止的争吵。
　　两人都没什么真本事。
　　原来两人家里都挺有钱，但社会变化太快，一不小心就被落在后面变成穷光蛋。
　　两人分分合合，在他十五岁那年，母亲终于离婚改嫁。他爹得了癌症，没多久就死了。
　　后来温之州考上了高中，家里谁都不管他，偶尔母亲会给他一些钱，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兼职挣钱上学。
　　他的成绩挺好的，但兼职占据了太多时间，他的排名总是不上不下的年级十五名左右。
　　其实挺没劲儿的。
　　他要是死了，会不会很久之后都没有人发现他的尸体？他会孤零零地躺在床上，只有蛆虫在他身体的每一处游走。
　　书上说人有三层死亡。
　　最后一层是世界上不会再有人记得你。
　　他还没死就已经不再有人记得他了。此前三年里，他一直禹禹独行苟延残喘，希望命运之神眷顾他，可什么变化都没有。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存在，他想，那他的守护神一定陨落了。
　　温之州闭上眼睛，眼泪滚滚而落。
　　很晚的时候，温之州穿好衣服下了楼，他直奔便利店。他微微弯下身喘气，在男人的目光中，跑到最里面的货架上买了十盒猫罐头，放在柜台上。
　　“一共三百四十元。”男人说。
　　温之州将兜里的三百四十块钱都拍在柜台上，拿着袋子跑出外面，到了卖炒饼的大娘身边。他双手扶在膝盖，喘着粗气：“大娘，猫粮。”
　　大娘诧异：“怎么？”
　　温之州摆摆手，一路跑回家。
　　卖炒饼的大娘是个好人，小区里的流浪猫基本上都是他喂的，每个都和她很熟。
　　如果明天就要死亡，而他的身上还剩下几百块钱，那他可以做到的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买很多猫粮给大娘，让大娘喂流浪猫。
　　温之州躺在床上。
　　钟表滴滴答答，每一分每一秒都会让血线推移，他看着天空慢慢由蓝转黑，又由黑转蓝。
　　胸膛里的心脏剧烈震动。
　　最后十分钟，他闭上眼睛，心中恳切：如果我的生命还能延续，请一定要有人像面对死亡一样暴烈地爱我。
　　楼下有早点摊开张吆喝。大人带着小孩晨跑，路过的时候买了三个煎饼果子带回家吃。冬天的电线上只有麻雀叽叽喳喳，上一场雪刚融化，这一场雪又来了，落了它们一身。
　　温之州睁开眼睛。
　　他看向墙上的钟，八点零一分。他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向身上看去。
　　干干净净。
　　血线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他的脑子很懵，外面的所有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到代表时间流逝的滴滴答答声。
　　楼下，男人抬头看着房间。
　　八点一刻，温之州饥肠辘辘，他收拾好，拿着身上仅剩的五十块钱准备下楼吃饭。
　　男人蹲下身摸了摸脚边的流浪猫，双手插在大衣的兜里，转身走了。
　　温之州下了楼梯，他左右环视，打算去买早餐。
　　“喵。”
　　温之州一愣，向下看。
　　一只橘色小猫双手并用，抓着他的裤腿，嘴也狠狠咬着，一双琉璃的眸子一眨不眨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