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风雨（1.23开始更新）》说书人遥

5、肆•浮生梦一场，浊泪凝两行（二）

　　有孤鸟扑棱棱飞过，聂二娘往头上挥手将它们赶开。那个男子其时端坐在牛车前，牵辔扬鞭，不言不语，俨然一副车夫的派头。他的黑马与老牛并排，吭哧吭哧使力往前。前方路途渐趋曲折，一片黑黢黢，树枝虬然纠结，偶尔在盘根交错的角落里留出溪罅般大小的空隙，让荧荧星光从中落下。
　　幸而聂二娘那盏挂在车首昏黄寂寥的灯笼还派得上那些许用途，照不亮这幽深天井却至少照亮了脚下崎岖道路。
　　“公子口音是外乡人，我多年之前也是从外乡嫁到此处。却不知公子家乡何处？”老妪终是坐不住，想要闲话家常。
　　“我离乡久远也忘记了自己究竟故里何方……”男子叹息：“可是店家你看，我究竟是哪里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天下一体，九州大乱。离火燎天，野蔓满地。人人背井离乡，何处都是我故乡，其实何处我又都是在异乡。现下我在帝京，就暂且把自己当作洛阳人士好了。”
　　聂二娘听得男子一席话。望着辩不明方向的前路，老眼浑浊。半晌如同附和男子一般，惨然干笑了几声，翻卷而来的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苍白干枯的额发自原本严整的发髻中漏出，如同蓬草，随风张扬着眉爪。
　　她如同入癔一般牙齿不停开阖，哪怕嘴里空无一物，就好像她把男子的每一个词从句子里翻拣出来，细细咀嚼。
　　正值聂二娘发怔的当口，男子却一把拽了缰绳。两个畜牲停了下来，兀自流涕喷气。
　　“到了岔路口了。”聂二娘听见男子如是说，才蓦然从癔症一般的幻梦中苏醒。伸手抹了一把眼角，不自觉间有些湿润，许是受了风吹而致。
　　“往右首走。”聂二娘伸手扶了扶乱了的发髻，续道：“左边可不是死者安息地，那是大画舫。”
　　大画舫。男子点了点头按照老妇人指点的方向前行，脑袋里挥之不去的却是老妇话语中惆怅语气所指对象。那个仿造江南大运河上画舫样式平地里造出来的船形青楼，比之真的画舫而豪华奢侈十倍以上的歌场，那样如同经书中爱染明王宫殿一般的地方竟然真正存在于世上。而实际上它置于门口巨大的欢喜佛——那样奇诡的□□图，本身就比画舫内妙笔生花的画师画出来的春宫图惹人浮想联翩百倍，吸引着无数剜尽百姓血肉的吸血鬼在此滞留。日日笙歌，不似人间。
　　“听说大画舫真正的东家是小皇子淳于玠，不知传言可信否？”男子仰头望月，月不明朗天河却如绸缎般横横铺展开来。
　　“谁知道呢？”聂二娘依旧目不转睛越过男子宽厚背部望着前路。她一边往手里呵了两口热气，一边低声道：“画舫是不是官家的，上头有没有人关照，这些又有什么重要的呢？重要的是，它比荒野田地里的豺狼水蛭更加不堪，吃人莫说骨血，连残骸也不留下一点，渣滓都舔舐得一干二净。”
　　那男子不再言语，半晌才讷讷问道：“此地距坟场还有多少光景？”
　　“不远了。”老妇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飘荡竟显得有几分捉摸不定的空灵。她兀地冷笑一声，道：“当真是隔岸笙歌，一点不差。”
　　男子扬起长鞭，临空一甩，鞭子击在半空中，发出清脆的“啪”一声响，突然间有些许振聋发聩的感觉。
　　远方有轻柔的音乐缓缓飘来，凉风带来了女子且柔且美的歌声，应合着空寂境地里的两人，仿佛梦魇压身，让人喘息不能。
　　男子陡然间目光流转，抽在半空中的鞭子猛然下落，狠狠落在了黑马脖颈，那马吃痛，狠命狂奔，男子肃然道：“靡靡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