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风雨（1.23开始更新）》说书人遥

4、叁•浮生梦一场，浊泪凝两行（一）

　　夜独行，隔岸笙歌且莫停。
　　又一日终结，时光如水流淌。星河浩渺，明月皎洁，粲日夺目。天地自岿然不动人世却陡然流转如参商：歌舞升平抑或殇歌四起；匡扶正义抑或曳尾途中；安详喜乐抑或凄凄切切。这世间一切变幻，不过浮生梦一场。梦中人出不去，旁观者进不来。然时空便如此继续，不变颜色。
　　暮色沧桑时，聂二娘支在洛阳城外的旗亭茶摊迎来了它当日最后一个也是第一个客人。其时，聂二娘正挪动她臃肿肥胖的身子骂骂咧咧地开始收拾她的茶摊。聂二娘用濡湿的抹布将桌椅仔仔细细擦个干净，将它们一件件放进牛车。桌椅本是聂二娘丈夫木匠庄楚生亲手打造，本来庄楚生每年都要将它们重新漆上一遍，再将松动的接榫部分换了去。可惜，庄楚生已赴黄泉多年，此刻桌椅板凳早是斑驳破旧，不成样子。而这茶摊似乎与庄楚生心灵相通一般，自庄楚生亡故之日起，那生意便一日不如一日，聂二娘硬是苦撑，将茶摊支撑到今时今日，不仅靠百工坊诸位熟识的邻居帮衬，更是因为聂二娘睹物思人，不忍让夫君打造的物事失去了本来用途，闲置在家。
　　“店家，现下能否供我一碗茶水？”那黑衣黑马独行而来，见聂二娘收档，便问道。
　　暮色渐沉，聂二娘睁开她迷蒙的老眼望向客人，却辨不清来人的面目。她放下手头的活计道：“客人稍候，将桌椅搬下来便可。”
　　“店家莫劳，我歇息一下便离去。”男子将马拴在马拴上，回身制止道。
　　“客人说得哪里话？”聂二娘却反驳，伸手够下了居顶的藤椅，放到旗亭中，又回身去搬那沉重的杨木桌子。
　　“店家……”男子刚想张口阻止，却被聂二娘堪堪打断：“这洛城外旗亭茶摊还从来没有让客人站着喝茶的规矩。来者是客，自然应备上桌椅，请客落脚片刻。”说着，她将茶具归置整齐，将抹布往肩上一甩，伸手示意男子坐下，动作一气呵成看不出丝毫老态。
　　“若是这样，那在下拒绝便是无礼了。”男子见聂二娘执拗，便不再强求，揽了衣袂坐下。
　　粗瓷茶碗粗瓷壶，配上聂二娘那身旧衣也算是相得益彰——粗布短裳印上无数补丁，棉布单衣破了便密密织上一层麻布，时日久了，两种料子颜色益发相近，直到再也分不出彼此。
　　男子捧起粗粝的茶具，饮了碗中茶水。与粗糙的茶具相比，茶水已是上品——虽说和其他名品无法相提并论，但这香片饮起来却是香醇甘甜，颇与人消暑解疲。
　　“店家，向你打听个事……”男子一边加快速度饮茶，一边望着天边火烧云渐渐隐没，四野渐有夜间的寒气溢出。“这帝都是否繁华如昔？”
　　聂二娘头也不回，只顾着用钩子将旗亭上布标摘下，来日清晨开张再挂上。她牵动嘴角干笑两声，道：“这年头，连布标都有人盗了去。往年老身不必取走它，不过脏了取下洗了晾上。可如今，年头刚启，这已是这茶摊第四块布标了。”
　　聂二娘将布标卷成一个小卷，放到牛车离去，絮絮道：“老身倒也不怪他们，衣裳褴褛，难免拿到什么就用什么裹身。这帝京，哎呀……说不清楚，说错了明日人头落地的便是老身咯……倒是客人你，若是久没到京，如今恐怕要大吃一惊了。”
　　聂二娘嘴里絮絮叨叨，动作却丝毫不含糊。转眼间她已收拾干净，身子搭在牛车旁歇息，仿佛一团臃肿而病态的母兽，随着时间流逝，一同老去。
　　“我说客人，我本无意打扰。只是近日洛城宵禁，日落之前若是进不了城便只能在城外过夜了……”
　　听得聂二娘如此说，男子霍然而起。本欲立即离去，却又顿在了当场。“这么说店家今日该在何处过夜？”男子一眼看出，以聂二娘破旧牛车的速度日落之前绝对赶不回洛城，问道。
　　“公子不必替老身担心。”听得男子这样说，聂二娘破天荒停下了手里擦拭桌椅的动作，回身打量了来客两眼，眼底藏着几许奇怪之意，道：“老身尚可到亡夫墓前与他作伴。”
　　亡夫墓前？好生奇怪的答语。那男子听得聂二娘的答话，语塞了一瞬。然定下神来缓缓问道：“不知今夜店家可否借我一席之地容身。”
　　他说着弯腰，将茶壶中尚未喝尽的茶水倒了干净，沥干了壶中水，一手捧了碗和壶，另一手却是提了桌子往牛车走来——分明是定了心思今日不入城，先帮这老妪收拾了茶摊为上。
　　“公子今日尚可赶在宵禁之前入城，又何苦要和老身一道去那死气沉沉的乱葬岗？”聂二娘面上不动声色却是婉劝了男子——毕竟是鬼气森森的乱葬岗，并非是谁人都有胆量一去。
　　男子听得聂二娘婉拒话语，唇角微扬，伸手挠了自己后脑勺几下，沉声道：“我没钱付茶钱，便是作了劳力将这账还上，只是不知这样做算是还上了还是尚欠几分？”
　　男子的答语令聂二娘有几分诧异，臃肿肥胖的老妇借着黯淡的天光再次打量男子。看了半晌，只摇头叹息，仿佛胸中有无尽愤懑不得舒张。天色渐渐转为灰蓝的时候，聂二娘终是点了点头，掏出放在胸前的半个火折，示意男子从车里拿出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