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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清明柳(下) ...

  •   王妃被宫人簇拥着,连同小世子一道去西暖阁调理。
      宁王却被皇后留下多说了几句。
      徐后等王妃走远了,才说:“十七弟,陛下这几日与本宫商议,想让盘烒留在应天,与高燧、瞻基他们一同受宫中教习。”
      朱权似乎早已默认了这个安排,面上依旧恭敬,语气却难免冷淡了下来:“皇后一片苦心,臣弟明白。”
      徐皇后点头,又问:“十七弟,从前在东昌受的刀伤,冬日还会发作么?”
      朱权一愣,不明白徐后为何突然提及此事,又想徐后如何知道他受伤一事,莫非是皇帝说的,平淡道:“无妨,谢皇后体恤。”暗自奇怪,皇帝对自己在靖难之中的作为向来三缄其口,又怎么会告诉旁人。
      皇后叹气:“十七弟不必奇怪,是高煦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
      皇后又说:“高煦很依仗你,从前听闻他十七叔的名号,总是一脸仰慕,十七弟,高煦向来争强好胜,难得拜服旁人,还望十七弟念在往日靖难之时的同袍之情,不要让他误入歧途。”
      殿内一时安静之极,宁王转着茶盏,掂量了一番这句话的分量,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徐后望着他,分外真挚,她本就生的眉目端丽,多年主持中宫又有了一份沉稳的气魄,叫人难以回绝。皇后说:“十七弟,不要怨你四哥,他有许多不得已。生在天家,原本如此。太祖当年为了稳固太孙地位,不得已灭了蓝玉满门;朱允炆为了削藩不惜扣押我们三子,陛下不得已而装疯保全儿子的命;十二弟被他们逼得自焚而死,陛下不得已,只能举兵……”
      宁王不语。
      却听四嫂犹自说着:“莫说他,便是我,他日九泉之下见了父亲,也不知道父亲是会赞许我母仪天下,相夫教子;还是责骂我不分是非黑白,枉顾君臣之义,协助夫君犯上作乱……或许父亲只是怪我,没有照顾好几位弟弟妹妹……”
      皇后的亲弟弟徐辉祖,至今还被软禁在家中。
      宁王想起,他还听旁人说,皇后的幼弟徐增寿似乎是为了协助老四谋反,偷偷往北边输送军情,被朱允炆亲手斩杀。
      忠奸善恶,是非曲折,谁来评说。
      他思量一番,才说:“皇后放心,臣弟此番进京,别无他想。皇上天威浩荡,四方臣服,几位皇子也必定会听从皇上教诲,兄友弟恭。”
      他的语气很淡然,但这话从宁王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像在挖苦。
      皇后苦笑:“上行下效,陛下与五弟、十七弟何时能放下心结,一如从前,或许也能给晚辈们做个表率。”
      从前?宁王哑然,从前太过遥远,自太祖崩世至今,隔着十载光阴,自南京至幽燕,隔着辽阔的疆土。
      “且退一万步,十七弟,看在这些年……”皇后原本想说皇帝不曾薄待与你,可思来想去,太说不过去了,皇帝如何苛待宁王,世人都看在眼里,她低眉,黯然道:“便是看在四嫂的面子上,日后高煦若是多行不义铸成大错,还望十七弟,能为他求个情,说上几句话。”
      朱权望向长嫂,终于褪去些许疏离,颇为坦诚地点头:“好,臣弟记住了。”

      最后,向来端庄雍容的皇后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十七弟,你可还记得我娘家的幼弟?”
      朱权想,她指的应当是中山王嫡幼子,徐增寿,然而他很疑惑,不明白皇后提弟弟做什么,于是点点头:“听闻过,武阳侯少年英才,令人扼腕,娘娘莫要太过伤神。”
      谁知皇后见他如此客套从容的神色,袒露出了一段极悲凉的形容,摇着头,连连后仰,两旁的宫人嬷嬷们纷纷搀扶着娘娘,不住地宽慰劝诫。
      皇后将眼泪咽进心底,可眼前的宁王全然不知,她摇着头,多么不值,多么不值……爹爹为了太祖,戎马天下,因病早亡;年长的弟弟为了建文皇帝,要绑架她的儿子;年幼的弟弟为了丈夫和面前的人,死于非命……
      皇图霸业,白骨铺路,他们徐家,便是朱家踏上天街的公卿白骨。
      她说:“是的,我那幼弟乳名唤作阿松,他从前听我提过你的琴技,十分向往。十七弟,我很想念他,想着若是他在世,必然也想结交十七弟。十七弟此行若是有空……能否代我去他墓前,弹奏一曲……”
      宁王应承下来,眼见时辰不早了,便起身告退。
      可徐皇后依旧念叨着,仿佛生怕他不去:“十七弟,记得一定告诉他,告诉阿松,我这个姐姐很想他,他说过的话,提过的要求,我都记得,全都记得。”
      他走出后宫,宫禁森严,却因满城的绿柳飞絮,柳丝如烟,飞絮成雪,平添了三分春色。
      而他身后的禁宫深处,一位兼怀着停机德、咏絮才的皇后,正默默地为着这个冉冉复苏的帝国,空耗着一寸寸心血。

      徐景昌自幼承袭了父亲的定国公爵位,受二伯父的教养,二伯父总叮嘱他,不要忘记尽孝,清明重阳时,定要去祭拜先父。
      这日他很早就动身了,领着家奴和随从前往城郊徐家祖坟上香洒扫。
      天还蒙蒙亮,谁知道有人比他还早,苑陵里松柏成林,青松翠柏之间,飘来幽幽清绝的琴音。
      他天生胆大敞亮,不信神鬼,便壮着胆子走上前,却见父亲的墓碑前,端坐着一个皎然英俊,衣着雍容的青年人。
      那琴音随着他的到来戛然而止,两人面面相觑,似乎都没有想到此时此地,还会有第二个人出现。
      一阵清凉的东风,松柏无言,徐景昌发觉了对方腰带上明黄流苏的玉牌,又看了看那副古琴,大胆猜测,行礼道:“定国公徐景昌,见过宁王殿下。”
      宁王淡定起身,打量他几眼,这是一个伶俐而明朗的孩子,文秀清隽的五官,细长的眉眼,白净的面容,穿戴乳白色的合身量的衣袍,淡蓝的宫绦。
      他问:“你是中山王之后?”
      孩子点头,抬眼展眉一笑,莫名熟悉,像一根鱼钩,锐利且漫不经心地从他的心上划开一道口子。
      宁王强按下心悸,又问:“你怎知是本王?”
      小定国公有些得意,看了看宁王怀抱着的古琴。
      “你叫什么名字?”
      “回王爷,臣乃武阳侯之子,徐景昌。”
      风又起,拂过漫山青松,宛若故人的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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