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小镇》恬夏然

37、黄金梦

　　沙，到处都是沙......
　　狂风席卷着黄沙，打在身上生疼，叫人睁不开眼。

　　圣女......也许她该给自己取一个名字，但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她早已不在乎那些无法改变自己命运的东西。

　　她走在漫天沙尘中，如同每一个迷途的旅人，口干舌燥，看不到希望。

　　她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像两根柱子一样仅凭毅力挪动。
　　屏蔽人感知的黄沙中，她的眼神模糊，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

　　她不停的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好像从出生的时候就一直在行走，又或者只是走了短短的一瞬。

　　眼前出现一座伟岸的石头砌成的宫殿，像是一尊巨兽蛰伏在此地，冷眼察看到访的人类。

　　她走了进去，厚重的墙壁挡住了风沙，也挡住了光线。
　　她在黑暗中缓慢前行，没有了风声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

　　黑暗中突然亮起火把，火光幽幽，照亮了殿中唯一的一尊黄金雕像。
　　那黄金做成的雕像背部紧靠墙壁，像是悬在了半空，若要见它，必须得仰视。

　　她抬头看去，只见衣服上的花纹栩栩如生，却怎么也看不清脸。
　　像是无法集中注意力，或者脸部始终被一片朦胧所笼罩。

　　在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看清雕塑的脸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她一跳。

　　“圣女”，竟是主祭沙哑的声音。

　　她转头望去，主祭站在一个角落，黑暗笼罩了她的大部分身躯，只露出一小部分脸。
　　头顶的火光隐约照亮她的半张脸，堆挤的皱纹和浑浊的眼睛在火光中透露出诡谲。

　　“圣女，见到神明，为何不跪？”她笑起来，沙哑的声音却让人感觉不到笑意，反而激起一阵凉意。

　　她想要说话，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圣女，见到神明，为何不跪？”主祭不笑了，她的嘴角向下耷拉着，被黑暗衬出一种阴森感。

　　她下意识想要后退一步，却像被定住一样动也动不了。

　　苍老的主祭朝她一步步走来，她拼命的想要移动，却怎么着急也动不了。

　　“圣女......圣女......”主祭沙哑的声音像是诅咒不断逼近。

　　大殿开始摇晃，砖石崩塌。
　　流沙从裂缝中流下，滑过暖蜜色的黄金雕塑，在地上不断堆积。

　　随着大殿的摇晃，更多的砖石掉落。
　　裂缝在雕塑上蔓延开，黄金的头颅重重的摔在圣女的脚边。

　　！！

　　她猛地醒过来，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
　　眼前仍然浮现出主祭那张苍老可怖的脸，还有那尊俯视着她的黄金雕像。

　　黑夜还未褪去，浓稠的黑暗笼罩着她，像是梦中火光永远无法抵达的角落。
　　她下意识的想要开口叫小荷，却在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突然清醒。

　　黑夜更加幽深，让人无法入眠。

　　......

　　已经是小荷离开后的第3年，她却还是无法习惯新的生活。

　　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倒也不是说从前过着多好的日子，只是在那次逃跑失败后，她这个圣女就更加徒有其名了。

　　无处不在的监视，那些或是浇花、或是路过的侍女中，总有几股探究的视线向她汇聚而来。

　　这些视线组成一张透明却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紧紧网在其中。

　　更别提身边的小杏，既已做出选择，就相当于神殿和阿莉叶的传话人了，她贴身照顾她，掌握着她生活的全部。

　　她，只是一个安着圣女名头的容器罢了，谁是圣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圣女，要有一个献祭给神明的祭品。

　　没错，祭品。

　　她有些记不清了，好像从记事开始，周围的一切就是这样，仿佛理应如此。

　　她们说：“圣女，你最爱的是谁？”
　　她要毫不犹豫的说出：“是我们敬爱的神！”

　　“不错，那这个世界上最伟大、最正确的是谁呢？”
　　“当然是我们的神明大人！”

　　“如果神明需要你，你会怎么做呢？”
　　“能被神明需要是我的荣幸！我的一切都属于神明！”

　　“哪怕是生命？”
　　“是的，我的一切，不止生命，哪怕是灵魂。”

　　她被教导，自己是神明的独属，这是无上的荣誉，能够将自己献给神明，实在是多少人得不到的垂怜。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想要另一种生活。

　　一定是因为做了那个梦吧。

　　圣女做了一个梦。
　　在梦中，她见到了一个女子，长着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面庞。

　　高高的山谷上，大风吹起崖上的长草，吹来远方厚软的云朵。
　　金发碧眼的精灵带来红色的果实，他们长着透明的翅膀，穿着树叶与藤蔓制成的衣服。

　　“自己”就在他们之中，他们共享果实，也许在交谈些什么，她听不到，却看见“自己”的脸上洋溢出一种笑容和一种涉世未深的天真。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风景，和这些奇怪的“人”？
　　是自己的幻想吗？但自己竟然能幻想出这么细节的东西，属实有些不可思议。
　　难道，自己其实不想做圣女吗？

　　她猛地惊觉，她从未想过，如果不作为圣女，那她会是怎样的。
　　她想象不出来，在她贫瘠的、充满了神明的世界中，她不知道另一种可能会是怎样。

　　这个梦就像在她重复的日子中撕开了一个口子，里面是万花筒一样光怪陆离的缤纷色彩。

　　她开始装作无意的向几个贴身的侍女打听她们小时候的生活，虽然她们的生活也乏善可陈，却也比这神殿日复一日的生活丰富多彩。

　　“圣女殿下？”，一声声音让圣女的思维瞬间回笼。

　　她转头，见小杏欠身说道：“殿下，祭司大人有请。”

　　她点点头，起身随小杏一起。

　　已经......不剩多少时间了。

　　这并不是阿莉叶第一次找她，相反，几乎每周，阿莉叶都会找她一起商讨神祭的细节。
　　作为每16年才举办一次的盛大庆典，要准备的东西多如牛毛。

　　如果她是一个合格的圣女，她应该狂热的想要完善祭典的每一处细节的。
　　甚至，她会感到无比的兴奋和荣耀，自己终于能够被献给神明，这是等了5844个日夜的期盼。

　　可现在，她是一个背叛神明的叛徒，这样的身躯和灵魂，却还是要献给神明吗？

　　她感到解脱。

　　“圣女”，阿莉叶看了眼她身后的小杏，小杏知趣的退了下去，并关上门。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阿莉叶坐在洁白的软垫上，她的表情淡淡。

　　“跪下。”
　　她轻飘飘的说出这句话，仿佛说出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圣女表情没有波动，或者说，很难从她焊在脸上的平静的面具中看出什么。
　　她轻轻跪了下去，平静的看着阿莉叶。

　　没能从圣女那看到一些想看到的情绪，阿莉叶也不恼。

　　“神祭在即，作为每十六年举办一次的重大祭祀，历届圣女都将在火中融入神明的浩瀚，获得无数人难以企及的荣耀”。

　　“但是——”，阿莉叶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轻蔑的神情在脸上不加掩饰：“我认为你是不配获得这份荣誉的。”

　　她从软垫上起身，慢慢走向另一边的书桌，“圣女，你是瞒不过我的，你的眼睛分明写满了抗拒，你并不信神，对吗？”

　　圣女的心重重的跳了一下：“您这是什么意思？您是在质疑我对神明的忠诚吗？”

　　阿莉叶轻嗤一声：“你不是第一个试图逃跑的人，但圣女，你有没有想过，你企图逃离的人生，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

　　“从出生起就锦衣玉食，享受最无微不至的呵护，哪怕生命只有16年，也比那些劳苦了几十年的人幸福太多。但人总是不满足，永远只能看见自己未拥有的，觉得自己受尽了委屈。你觉得我说得对吗，圣女？”

　　“您说得对，祭司大人。可有时候，人只是想要选择的权力。”

　　“只有神明才拥有选择的权力，生而为人，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

　　阿莉叶已经走到书桌边，她拿起桌上的一封信笺，“这是你的家族送来的祝贺信，祝你终于能够实现圣女的职责。”

　　她将那封信扔到圣女的脚边：“你该庆幸你是圣女，否则你的家族如今恐怕还是乡野农民！神殿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和资源来培养你，你的命又怎么会只属于你自己呢？”

　　圣女没有去捡那封信，信里的内容不看也知道写了些什么。

　　“你必须要出现在祭祀上，但不代表你的家族有资格享受这份荣耀，解木黎家族，也到了该没落的时候了”，阿莉叶淡淡说道。
　　“这都是因为你啊圣女，不过想必你也不在乎吧，毕竟当你逃跑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不顾一切的准备了。”

　　“您说笑了，当我被选为圣女的时候，我的全部就已经属于神了，而不是我的家族，不是吗？”

　　“不错，最后一周，你就不用再去学习了，待在圣女殿里好好准备吧！”

　　圣女默默的起身，无视膝盖上的疼痛，转身离开。

　　她知道阿莉叶并没有针对她，每一任圣女在祭祀前的最后一周都会停止学习，虔诚地祈祷等待，并逐步减少饮食。
　　到了最后3天，将只能喝水，最后一天，连水也不能喝，这是为了保持身体的洁净不为外物所干扰。
　　现在想来，恐怕是为了让人不具备任何反抗的能力吧。

　　天空乌云密布，风越吹越大，今晚恐怕要下一场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