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事[敏若]》小冥王普鲁托

3、第三章

　　人间姻缘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不得厮守一生，最后双双化为蝴蝶相伴都是戏曲对残酷现实的美好补偿。她纪师姐就是最好的例子。周芷若刚入峨眉派不久就有人提起师父最忌讳的那几件事，例如：逆徒纪晓芙。那时她还小，不懂得什么是：一见钟情，奋不顾身，至死不渝，生死相随。恩师灭绝的话不会错，纪晓芙是叛徒，辜负了师父，罪不可恕，不值怜悯。在她的认知里，对门派的忠诚是第一，对世间万物的承担排第二，其次才轮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微不足道的所求。

　　明教教主并非得意郎君之选，但掩人耳目总是可以的。身为峨眉派第四代掌门人，周芷若懂得自己的一举一动牵涉整个峨眉派，何况是一辈子只能有一次的终身大事。自己这么做也是为了尽快兴旺峨眉，了结恩师之托，为自己那些非分之想将功补过。为了峨眉派她什么做不出来，加害挚爱也是为了证明给在天有灵的师父，她比那个叛徒纪晓芙强，掌门之位没传错人。她这般说服自己，原本想让心里好受些。可是想来想去她才意识到她无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她也不敢妄想，若真是按照自己内心来…结局会不会比传说中的纪晓芙更惨。

　　剪不断理还乱，何止正邪不两立，简直违背天理，不仅世俗难容，天地也不容。

　　她不敢再想下去。

　　濠州大婚，拜完天地后，一滴不争气的泪还是溢了出来。隔着红盖头，她将为人妻，可脑海里重复波澜不断是那句：

　　“周姐姐，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要你带我去遨游四海，走遍大江南北，赏尽名山大川，好山好水，过一些逍遥自在的日子，你会答应我吗？”

　　“二拜…” 下辈子吧，下辈子我什么都答应你…

　　‘高堂’ 二字被打断，门外插进一声 ：“等一下！”

　　瞬间喜悦化成忧虑，这堂里坐了六大派和明教，上上下下高手如云哪个不想要她的命？可她还是来了。情急下她含泪扯下盖头面向那朝思暮想之人。四目相对那人眼睛都没眨一下就冲着她来。

　　她金冠黑衫，单枪匹马逆光而来立在自己面前。虽同是女娇娥，那女子的神态好比姗姗来迟的新郎官，脸上好比写了： ‘你这婚礼上哪里能没我’，对礼堂上众人的敌意毫无畏惧。透彻的眼神扫过凤冠霞帔，很满意的样子，心有成竹一声：“我偏要勉强！”

　　难道那时，赵敏就知道，周芷若终究念着她，只不过无能为力挣脱世俗束缚。赵敏肯拿命当赌注，不管闯多大的祸，周芷若最终都会护着她。哪怕赌输了，也无愧于心地见她最后一面。

　　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看，濠州二女争夫，周芷若出手重创赵敏，明教教主弃峨眉掌门而去，她与教主恩断义绝，是恶人得志丑事一桩。可那些闲人不知，这故事还有下文。是她策马追上去，急促的泪水也是因顾虑下手太重。她在郊外发现了昏迷不醒的赵敏，最终把她带回峨眉养伤。师姐们非议，可也不敢多过问，想必掌门自有安排 — 毕竟在世人眼里，若她将赵敏碎尸万段都情有可原。她却轻描淡写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本座此生渡定她。”

　　赵敏抢婚借了她打骨子里都没有的勇气去爱一个自知爱了也没结果的人。

　　她也终于明白了，纪师姐至死不悔的理由。就算没有世人祝福，她们还有彼此。

　　日后她何尝不是为了赵敏能留在她身边日夜付出？

　　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天地良心。

　　就算她长跪祠堂，在牌位前受罚思过。

　　这一切都值得。

　　这四年来绕她心神，使她日日夜夜魂不守舍，入梦渴望看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中原武林公认宿敌。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往事总能重现在无穷无尽的梦境。梦里没有世俗，没有约束，只有内心深处最渴望得到的场景。也许在梦里，她才是最真实的周芷若。

　　她仿佛又回到了寒冬腊月的那一天。雪花随风飘零，落在含蕾梅枝。她们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掠过，好比一对入峨眉不久贪玩不懂事的孩童。那个英气的蒙古郡主脸蛋冻得红红的，颜色胜于枝头上含苞待放的雪梅。但她看上去未曾察觉峨眉冬日刺骨之寒，攥着自己的手，一个劲儿奔向山顶上发着佛光的金佛。

　　到了佛前，她喘着粗气一脸得意，始终没撒手。周芷若的手被捂得暖暖的，心里估计也是因为这一路跑上来，砰砰砰砰跳个不停。她这天生体寒，盖两床被子都不觉得过分的人，在白花花的峨眉金顶倒是没感觉到一丝寒意。

　　可谁料，下一秒赵敏这小祖宗一撒手直接跪在佛前厚厚的积雪上。周芷若彻底慌了。 “敏敏特穆尔！你给我起来！”

　　赵敏上月前染咳疾刚痊愈，她看赵敏是在房里憋坏了，心一软允赵敏出来透风就被赵敏顺手一牵，不等她反应，一句：“随我来，” 就奔向金顶，好像压根儿没生过病的迹象。 “你快给我起来！大病初愈，旧病复发可不得了！不想再躺一个月就快起来！”

　　赵敏仰头看她，笑道：“周姐姐，这样祷告才显得我诚恳啊，所求才会灵验。你体寒就不必跪了，我替咱俩跪。” 说完便在雪地里磕了两个头。这山顶的风带着飘雪嗖嗖卷过，周芷若看她说得有条有理心里还是着急：“那你快点，我可不要再白白照顾你一整月。”

　　此时赵敏双手合在胸前诚恳道： “佛祖在上，这几日多亏有周姐姐照顾。敏敏特穆尔不求荣华富贵，只求芷若日日安康，笑口常开，长命百岁，一年比一年更美，”

　　周芷若边听边想：油嘴滑舌一天到晚没正经的，亏我把你留在峨眉这么久，不过算你还有点儿良心…

　　“永生永世常伴身边。”

　　“啊？！” 赵敏的说辞在这别无他人的雪景里又回荡了几遍，听得她气呼呼地红了脸，直接在赵敏肩上锤了一拳。好个赵敏，哪儿有你这样求佛的？你这叫求么？这叫诓骗！

　　“哎呦，姐姐您轻点儿，我可大病初愈。你把我打趴下，最后麻烦的还是你自己，”

　　“你知不知道你刚才说——哼，每天满脑子里都想什么呀，”

　　“嘿嘿，当然是周姐姐你了！难道，周姐姐不喜？”

　　“…哼，说完了赶紧起来。”

　　“那就有劳佛祖成全，” 这时赵敏从雪地爬起，掸了掸膝下残雪，一脸欢喜又牵她手，“好了，周姐姐永生永世都是我的人！”

　　现在梦中人近在眼前，可赵敏对自己的柔情也像梦一同消去。她始终想不明白，为何赵敏弃她而去，难道她们经历过的种种，对赵敏来说都是儿戏？难道…岁月真能冲淡一切…誓言也能一笔勾销…

　　“…敏敏，你…你说什么…你知道我寻你这一路寻得…有多苦…” 她低头想了想，她大海捞针般从蜀地一直寻到了塞北。一路上不敢透露自己身份，不敢走漏风声，免得打草惊蛇埋下祸根。江湖险恶，她不知道赵敏是怎么蒙骗过关四年无声无息，不过越是没线索，依她看来反而是多了份生机。她凭着拼凑和赵敏的一点一滴，顺藤摸瓜一路上北。

　　这几个月的种种磨难本应在寻到赵敏那一刻烟消云散，可看着现状…

　　“你艰不艰难与我何干？我又没让你来寻我，更没逼你从了我，” 把衣服披上后，赵敏转过来看她。只见周芷若低着头捂着胸口，弓着身子止在榻上，这又加强了赵敏心中的猜测，好一个苦肉计。榻前的地板上， ‘啪嗒，啪嗒’ 连续两声泪珠落地，赵敏撇过头去不想再多看一眼，免得心生怜悯。

　　“…敏敏, 你说过的话真的都不算数么？”

　　赵敏眉间一挑道： “我说什么了让周掌门如此挂念，小女子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世上早无赵敏此人。” 她挪身靠在屋内正中央的桌边，顺便手指轻轻擦过桌面查探灰尘，刻意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掩饰内心深处的不忍。她提醒自己，当初是这个女人一点一点把自己推走的。看昨夜那架势，估计是禁欲四年没碰过荤腥，昨天晚上可是便宜她了。事到如今，她后悔了又有求于她 — 真是不知好歹，不值得半点儿怜惜。

　　‘啪嗒，啪嗒’

　　“…你说过你为了我抛弃一切，弃家叛国，都是值得的。”

　　故人归难不翻旧账。她们俩的帐，估计翻个十天半月也翻不清。赵敏把注意力转到了日久失修的房梁上，双臂交叉于胸前敷衍道：“好好好，记得记得，值得值得，周掌门这美人计也使得到位。直说吧，有何企图，是又要我这妖女替你顶罪呢，还是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罪上加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怎么着都得死一回，能死在周掌门手里，你说我是不是做鬼也风流呢，”她不由地调侃，说到这儿内心反而有些踏实。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唯独周芷若寻到她。这样算不算也是祈求应验了？她如愿以偿了？

　　周芷若听着赵敏开口闭口 ‘罪’ 和 ’死’ 顿时被激怒，天地之间，哪里真有一了百了这么一说。“你说得到自在！你可曾想过我，顾虑过我？这么多年，我想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使你绝望…你许诺永生永世常伴我身旁，可走时我只配留你四个字，你那四个字算什么？！” 这话伴着抽泣声使得赵敏再看向周芷若，这不看不要紧啊，这一看赵敏差一点儿没马上投降任周芷若处置。那纤细白皙的身子在榻上颤抖着，双手紧扣，泪如泉涌，一发不可收拾。

　　赵敏靠在桌边却再也没能挪开视线，现在只好推卸责任，她忙敷衍：“我当然想过…我是想成全你啊，我一个千古罪人，留在峨眉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处处受你维护使你万般嫌弃。我不走，难道继续待在峨眉被你训斥嫌弃下去？”

　　“你！你！你以为只有你伟大，你罪孽深重么？从心悦你那一刻，我何尝不是欺师灭祖，背叛师门…违背世俗伦理…我有罪，可我也是掌门人。唯一的出路就是用光大峨眉的功劳为自己赎罪，换你平安伴我左右…中原武林，哪门哪派不想将你碎尸万段。若我无功无德，我怎么护你？我天资平平，又是师尊资历最浅的弟子，从来就不配当掌门。我也从来没向往掌门之位！可师命难违，峨眉山上众目睽睽之下，我自然不能依你为所欲为…” 说到这儿，周芷若又望向赵敏，苦笑道：“你可知，静玄师姐早已知晓你我之间…师姐仁慈没有戳穿。她教导我慎行，以大局为重。你想，若她一个人能看得出来…峨眉上上下下几百人，若都看出戳穿…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峨眉派？我百年之后，还有什么脸去见师父？”

　　赵敏看得哑口无言，连忙冲到周芷若旁边跪地安抚。她拾起周芷若颤抖的手用力挤了挤好让周芷若从说辞里回神看她，对着那白嫩的指节吻了两三下。原本说的振振有词的她现下只能凑出： “错的是我…年少轻狂…任性闯祸，自以为是…我不懂事，错怪了你，我当真该死。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只要你高兴。芷若，不哭了，我求你了。” 说着说着不知何时自己的眼睛里也起了泪花。

　　周芷若摇了摇头，没顾忌自己红肿的双眼，一只手抚在赵敏脸上，指尖轻轻划去赵敏眼角的泪珠。“我真的不怪你，你闯祸也是因我处事无方。我失职，没做好掌门，我还把你弄丢了…掌门犯戒于门人同罪…你走以后，我也何尝不想把你忘得干干净净…不管多少刑罚，多少岁月流逝，我还是放不下心结。我请求静玄师姐替我掌管峨眉公务，许我下山半载了结心愿。”

　　赵敏黯然失色，突然联想到峨眉刑罚里有 ‘戒鞭’ 这么一说…难道…周芷若背上的那蛇穴般都鞭痕…赵敏只觉得自己心头插了片钝刃，正像蛇一般钻她心嗜她血。

　　伤在她身，疼在她心。

　　“你…犯错也不用对自己这么狠啊！你为何如此为难自己？你以为你在峨眉山上苦行我就…”她埋头在榻旁不想再说下去。她何尝不知周芷若的性格。正好和自己相反。这里的因果她知道，自己当年跪雪，那算得了什么…一切都是要换她平安，换她无碍，换她还存人世间。佛啊，你有没有搞错，开这么大的笑话。那是多少年月累计下来…她如何去偿还？

　　“罢了，千辛万苦我还是寻到了不是么…我知足，敏敏，我好久没有给你梳头了。”边说边用手指顺起赵敏散乱的青丝，赵敏只好乖乖的任她。周芷若未曾与她这般交心，以前在峨眉山，她只顾着怎么管理好门派，怎么光大峨眉。真是忽略了很多与赵敏独处交心的机会，而赵敏示爱都是行为上的…而赵敏当时也因此做出了不少出格的事儿，无谓试探周芷若对自己的心。最后都是周芷若为自己一一摆平。她总觉得周芷若把峨眉放第一就是无意识忽略她。再加上她在山上，规矩繁杂，虽然有周芷若护着，其他峨眉弟子还是对她有偏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自作聪明一走了之害得周芷若多苦。

　　周芷若见赵敏终于明白自己并无它求，“…敏敏…你随我回峨眉，好不好？”

　　“随你回峨眉？” 赵敏顿了顿，想当年芷若第一次提起 ‘长住峨眉’ 她是多开心，终于可以与周姐姐朝夕相处厮守到老。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峨眉哪里是她向往的天堂。现在又要她同归去，那不是又要过上笼中雀鸟的日子？她避开周芷若的手，直起身子。“事隔许久，你又何必如此，现在又与我说这些…” 周芷若看她的表情又有些慌张，赵敏犹豫了一片刻，最终还是干脆的吐了出来： “已经太晚了，我不会与你回峨眉。这沙霾还要持续十天半个月，停息后，你就当从未寻到我。回去后别再为难自己了。你记得的那个故人已经死了。忘了吧。”

　　答案还是戏曲里最中听，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周芷若低声苦笑了两声，眼前一黑。

　　凌乱无序的思绪里，只剩下：终究还是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