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棺材 ...
-
萧九成快步上前,劈手向井里头挥出两道萤灯符。
符纸惊掠,随着“啪”地一声轻响,白光顿起,勉强照亮了一方天地,湿滑的青苔石阶遥遥而下,那极深远处仍是一片漆黑。
萧九成不自觉地放缓呼吸,心无旁骛,反手夹了张符在指间,头也不回一挥手正要招呼王朝温──
忽然眼前一花,一道阴影突然出现,二话不说把她挡开,试图不着痕迹地把萧九成挤到身后去。
那人殷切地说道:“师父切莫靠近,容徒儿先去探探。”
萧九成:“……”
王朝温看着和风容与,眉眼低垂甚至有点软弱,但面相再温和也掩盖不了他身长七尺筋骨硬挺的事实。此刻往她面前一挡,高大的阴影迎头落下,眼前的景象顿时遮了七七八八。
萧九成没吱声,兀自左挪一步,探着脖子张望。
前头的人彷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跟着就是一个滑步,长臂顺势一展,正巧挡住萧九成。
萧九成:“……”
饶是萧九成,也不得不开始反思自己往日的教育是否有失妥当。
“师父,徒儿──”
王朝温话音未落,异变陡生──
脚下大地再次震颤起来,诡谲的嗡然低鸣如泣如诉。
王朝温猛然一个回身,迅如疾雷,直扑向萧九成的方向,谁知这一下却扑了个空──
那处空无一人。
王朝温瞳孔骤缩,快步踏上方才萧九成所在之地,踩着那方土地,茫然四顾,仍不见萧九成半点踪迹。
他始终握着俱寂剑,此刻捏着玄铁剑柄的手指猝然收紧,骨节青白,筋脉暴起狰狞可怖。
“师父──”他音调低哑,像只淋了雨又挨了一脚的小狗,趴在地上呜呜低鸣。
那呼唤落在幽幽晚风间,一吹即散。
他喉间陡然滚出一声难以描述的低吼,粗粝地像含着一把沙,断断续续地要磨出血来。那是任何野兽在遇见危机之时都会发出的恐吓之声。
腰间的俱寂明灭不定,主人的心境大大影响了它。它在躁动着,不安着,渴望着将剑锋插入活物的胸膛,以鲜血和死寂来抚慰恐惧。
“九──”
“这呢──”
他背后的土壤忽地被破开,刹那土石飞旋,一道清亮的声线从中跃出。
狂风乍起,如同一把无形刀刃般直剁入地,轰然爆出摧枯拉朽的巨力!大地摇颤着,悲鸣着,被硬生生剜去一方土地。
王朝温回身,见无数砂石倾泻如瀑,一整块四方土地如同被裁开的布料,边缘规整,而后被缓缓托举升起,露出地底深处的隐秘面貌。呼啸连天的沙暴中,一道人影骤然蹿出!
萧九成一个干脆利落的筋斗,线条流畅如飞燕还巢,稳稳落在王朝温身前,两下掸干净身上的土灰,哼着调,顺手拍拍王朝温之前那条拦住她的胳膊,语重心长──
“徒啊,这世界上会掀地皮的可不止你一个。”
王朝温不吭声,萧九成笑笑,打算虚情假意地安慰他几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以重振师威,谁料王朝温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一惊,再一细看,才发觉他两眼微红,一双淡雾似的眼里头一次起了水光。
萧九成糊涂了,“这是怎么了?”
“师父从来是艺高人胆大,随便是谢官君还是这妖怪,统统一声不吭自己一个人上刀山下火海。”
萧九成奇道:“他们又有什么本事?再说了,我不还有你吗?”
“若真是有一日疏忽了呢?届时我纵使杀他们千次万次又有什么用呢?谁也赔不了徒儿第二个师父。”
王朝温声量不高,偏偏又很会转调,几句话顿显凄风苦雨之感。考虑到她貌似是把王朝温弄成这样的罪魁祸首,萧九成自觉是该安慰他几句,奈何她实在是这方面的苦手。
萧九成在记忆里翻找一番,可悲地发现她连一个模仿对象都找不到,最后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几句:“说得像谁能赔我第二个徒弟一样?咱俩都一样的,都一样的。”
王朝温轻轻说道:“不一样的。”
他看着萧九成,“师父要是死了,我就彻底是孤家寡人了。但死的要是我,师父还可以有别的徒弟。”
这句可是被萧九成逮着漏洞了,她张嘴就要说你不会多拜几个师父吗?性别年龄不要限制的那么死。看上谁了大胆点一杯拜师茶给他灌下去。师父给你撑腰啊。
她一溜话蓄势待发,急欲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那边王朝温只抛来幽幽一句,“说不定都用不着等我死呢。”
他眼瞳流转,薄薄水光绝似铁刃上平铺开一段月色,刀刺心,月迷魂。
萧九成那一番话便卡住了,她和王朝温对视半晌,忽而长叹一口气,认命地用力反握住王朝温的手,“行行行,我只有你一个,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徒弟,这样行了吧?”
“那我可就和师父说好了。”
“说好了。”
王朝温这才露出个笑,“有事弟子服其劳。师父既然只有我一个徒弟,这口棺材,就让徒儿先来检查一番吧。”
“行——什么棺材?”萧九成遽然抬头,一声喝问,可王朝温猛一反手就挣开了她,纵身一跃,凌空而起,周身袍袖高高飞扬,如离弦之箭般直奔那坑底!
那坑底部应当是铁井所通之地,方才萧九成光顾着王朝温了,连井底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看。
她心下暗骂一声,忙追了上去跃入坑底——
上头还飘着一大座土山,致使下头依然昏暗,萧九成一挥手将那悬浮于半空的土山扔旁边去,大片阳光急坠而下,地底世界霎时通明。
炫目的光下,她一眼便看见了王朝温,他正立于一副棺材之前——一副倒立着的红木棺材。
萧九成呼吸一窒,她灵气忽放,坠落之势顿缓,轻巧落地,几个大步飞跨至王朝温身侧,“倒棺锁魂?好歹毒的手法!”
萧九成对着风水青乌之术了解不深。但也知人死后若埋在风水宝地,一可保佑子孙,二可庇护自身泉下富贵,是以有讲究人家都会择一风水宝地下葬。
此等机缘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大多人寻不到,寻到了的当中又有一大部分不合适——地方太小,埋只猫都够呛,更何况一口横着的棺材。
这地怎么埋?总不能保佑了祖宗脑袋就舍脚吧,将来的孩子全是不良于行的天才。
然而能遇见一次宝地就已是上天垂怜,人多半没那运气遇见合适的地。最后只能拿这方寸之地凑合着用,这时候竖棺的妙处便体现出来了──把棺材竖起来下葬,纤细修长,像一颗楔子敲进地里,卡得刚刚好,雅名“蜻蜓点水”。
“蜻蜓点水”倒也无甚不好,虽然让人死后还要一直站着睡觉不太人道,但介于体验者的特殊情况,这么多年来从未收到过任何差评。只有一点是万万不可疏忽的——这棺材必须头朝上,如此才能气接寰宇,魂魄归天。
若倒立过来,那魂魄便会永锁地阴,在无尽的黑暗中飘荡窒息,反复重温着自己死去时的景象。如此含恨久徘,终已魄散,不过六桥,不入轮回。
还有一点,这竖棺是以阳光可照之处为上,土层宜薄宜轻,最好是立在高高山尖顶上,露出上方的棺材顶,见日则清气升,福泽旺。
无论如何,绝不能搞成眼下这个样子。
萧九成当即要将棺材摆正,王朝温一抬手就要拦她。
萧九成却是早有准备,手腕顿翻,肌骨忽收,柔若灵蛇,避开阻拦,直直向那棺探去——甫一触及棺木,她的手便如触电般收了回来。
——一种极恶心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开来,柔腻微凉,奇异地带着弹性。萧九成只花了一秒钟就明白过来此为何物,寒意从指尖一路攀援上来,直至她手脚彻底冰凉。
那副棺材在她眼里越发鲜艳起来,亮得让人几欲呕吐,那种鲜润润的红决计不是呆板木料可有的,更像是幼童信笔的涂鸦,兴致勃勃地来回拖动笔须。画布挂不出如此厚重丰沛的颜料,正在慢慢地,慢慢地,一点一点淌下来......
萧九成冷冷开口,眼睛像屋檐下高悬的冰凌,“一副人皮棺材!”她说。
她的话不全对,这是一副新鲜的人皮棺材,人皮还连着没有剥干净的血管肌肉,那润泽的不可思议的红,正是枉死之人尤带怨气的血!
王朝温忽地握上俱寂,拇指抵着剑镡推出一寸,霎时寒光溢散。缑尾金铃悄动,薄薄金影在如镜剑身上一照,折射出微光刺向竖棺,竟使得那上头的血红微微一黯。
他的中指轻轻凑到雪亮剑身旁侧,关节微动,稍稍蓄力,只消一个轻敲,一声剑鸣,便可叫这副人皮棺材化为齑粉──
旁边忽然飞来一只素白的手,狠极稳极,一下攥住他的剑柄!
王朝温侧首,是萧九成。
她直视着王朝温的双眼,那是最坚定不过的眼神,始终不曾眨眼,连眼睫都不见分毫颤动,中心瞳孔凝重如坚实黑铁。
萧九成就这么和王朝温对视着,她手掌发力,沉默地将剑锋缓缓按了回去,不容置疑。
王朝温安静地凝视着那没有丝毫动摇的瞳孔,终于垂下眼来,顺从地虚放开剑柄。
“咯嚓”一声,刀刃归鞘。
旋即萧九成回身,她轻巧在棺材板上一点,灵气跃动,严丝合缝的棺钉乍然被逼出,尖啸着从她脸侧划过。
棺板失了支撑,一声“吱呀”稍有停顿,旋即重重向前方倒下!
萧九成忽地张开双臂,一下将这副人皮棺板拥入怀中,血迹未干,一下湿了她满襟。她小心翼翼地把板子平放到地上,低头试图把人皮从这木板上拆下来。
身旁王朝温从头到尾都望着她,轻轻开口道:“已是成了这副模样,给他个痛快不好吗?”
萧九成头也不抬,“先查出来是谁,总得给他送回家去。去看看那棺材里头是什么?”
王朝温颔首,他回身看向棺内——
——他第一眼看见了一双小红鞋,被黑绳绑着,微摇着倒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