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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铁井 ...

  •   平溪县,紫菱河上。

      平溪县地处王氏辖地之北,接北方唐氏,大物不产,灵气稀薄,亦非什么战略要地,故王唐两家皆漠然置之。倒是西北山坳里有一方聚阴谷,因此颇得一些妖邪之物青睐。

      是以平溪县自古是与南方那画舫成云,点灯如昼的繁华气象无关。

      但眼下紫菱河上却浮着两艘格格不入的锦绣游船。船上檐牙高啄,一排鲤鱼脊兽闲适游息其上,清一色的汉白玉所雕,阳光下明亮刺眼,与河面上粼粼波光浑然一体。

      船屋里忽然传出如烟般的飘渺歌声,绕着锦鲤像悠悠荡,是一阙南方名曲——

      ——“夺青霜兮鼓衰兰,陟彼冈兮望故园。”

      歌声清亮非常,转腔换调处如同一段钢线高高抛入空中,几番迭起,惊险至极。

      正是一片歌台暖响,春光融融之景,旁边忽地杀出一串煞风景的笑声。

      “唱得好唱得好,该赏!”

      随着这声,一道金光窜入屋中,紧跟着跃进来个身着花青明堂缎的女子。她步履轻捷,面孔柔润如满月,乌发在头顶上攥成一个利落的髻,稳稳簪住一顶青金芙蓉冠。

      尤为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的唇角,天然一点笑意,只消这一笔,吵闹顿成活泼,无礼巧化天真,当真是扭转乾坤的神来之笔。

      她一挥手,金光骤停,那原来是一大捧煜煜生辉的金珠。

      歌女停了琵琶,垂首不言。

      青衣女子大笑两声,“怎么?可是我惊着姑娘了?”

      她手腕翻弄,宝珠随之一舞,顿成了副悬空的鲤鱼吐珠图,莹莹可爱。

      “这便向姑娘赔——”

      她话音未落,便见那歌者往琵琶上一按,惊弦一声断了她的灵气。漫天宝珠瞬间失了支撑,“劈里啪啦”滚了一地。

      歌者抱着琵琶盈盈起身,踏过满地金珠离开了此处。

      青衣女子眼睁睁地看着歌者擦肩而过,正欲开口,却被一声呼唤拦住——

      ——“王长老。”

      王承明望向声源地,是一座胭脂木屏风,上绘鱼跃龙门图。

      屏风后头转出一人,正是谢顾。他正站在屏风旁,双眼安静地注视着王承明,整个人浸在一泓水似的阴影,一身天下乐晕锦色如渥丹,发辫荡在腰际,斑驳白发隐约可辨。

      “不知王长老到来,有失远迎,还望见谅。王长老此来何为?”

      “你心情不好?”

      “王长老有事相求?”

      王承明奇道:“谢官君如何得知?”

      “若非有事相求,王长老也不会这么小心翼翼。”

      王承明颇有些尴尬,“我......”

      谢顾叹了口气,一步从阴影里头迈了出来,“但说无妨。”

      “实不相瞒,是为了我那师父,前几日有人回报说在这平溪看见她了。听说谢官君来平溪有好一段日子了,特来问问可有听闻过。”

      “你说的是‘剑底宿书’陵光?”

      “还能有谁?”

      “这位常年驻守北域大渊,多年来我连她的真容都未曾一睹,也不敢说自己到底有没有见过,只能确定没有在平溪见过什么大能。”

      王承明顿时面露失望之色,“那大概是没有了,师父可不是个沉得住气的。”

      “这是出了什么事?我以为陵光这会儿应当正在王府,她和清微天的婚事将近了。”

      如同官君是谢家家主尊称一般,清微天是每一任王家家主的尊称,此代清微天正是王承明的大师兄。

      一想到那位,王承明嘴角那点天生的笑意都焉下去了。

      见她不答,谢顾也不追问,只许诺道:“我会帮你留意的。”

      王承明向他一作揖,谢顾点点头,面露倦意。

      她适时道:“那我便不多加叨饶了。”

      言毕,她随手一挥,屋中气流顿起,满地散乱金珠尽飞入她的掌心,“方才那人唱得真好,她不收,谢官君就替她收了呗。”

      谢顾只是摇头,忽而眉头一皱,陡然探出右手往左袖捏去——他的右手和左手截然不同,那处肌肤光滑细腻,薄薄的指甲犹如冰片。

      王承明惊道:“谢官君?”

      她看出来谢顾在拧着自己的左手,那藏在袖下的伤痕斑驳的左手。

      “怎么了这是?”王承明正欲上前,却被谢顾一个抬手挡了。

      “出了点意外,王长老莫慌。”谢顾指间骤然爆发出尖锐的骨骼交错声。

      他死攥着左手,像是掌心有一条毒蝎,正竖起蝎尾到处肆虐,指缝猝然飞出两道让人心悸的脆响!

      而他注视着自己的左手,神色平静如常,只额角暴起隐约可见的青筋。俄而像是毒蛇瞄准了目标,腕骨骤然发力!

      伴随着一声刺耳的碎裂声,他的左手软软垂下。

      谢顾终于松开了衣袖,开口就是轻描淡写的一句:“我送王长老出去吧。”

      他语调平缓,好像方才出事的不是他的手一样。

      “啊?”王承明犹自云里雾里,正担忧地盯着谢顾的双手,而谢顾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外头走去了。

      王承明只得跟上,踌躇片刻,小声念道:“谢官君啊,你那傀儡手用了多少年了,也是时候该换了吧。”

      谢顾生来残疾,没有右臂,那只白玉一般的右手是傀儡肢。此事多年来一直被谢家视为奇耻大辱,旁人轻易不敢触及。

      此时王承明一面说着,一面小心观察着谢顾的表情。

      谢顾神情如常,只是面色微白,“我自有考量,谢王长老关心了。”

      “谢官君若是身体不适,且让我自行离去即可。总也不过几步路,不必送了。”

      谢顾忽地叹气:“已是不曾迎客,难道送客还让您一个人走吗?王长老,莫让我为难了。”

      二人踏出画舫船屋,王承明一抬头便瞧见远方天幕上出现了一个黑点。

      她定睛一看,面色忽变,张嘴欲言,却被谢顾打断了,他坚定地说道:“王长老不必多言,送客之事虽小,却属八礼,请王长老千万成全。”

      王承明面色焦虑,一连摆手,刚说了一个字,话头又被谢顾截去了。

      “至于陵光之事,既然王长老求的,我也定当竭尽全力。”

      “你——”

      “若是还有——”

      王承明扬声打断了他,“谢顾!那边有个房子向你砸过来了!”

      “谢顾?”

      “谢顾──”

      与此同时,平溪县,宁府废墟。

      “师父,我们为什么还要再来这一趟?”王朝温站在房屋残骸前问道,语气真挚。

      因为拿着你那地图宁府人投胎完一轮我们都找不到。

      “因为还需找找那妖物原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萧九成和颜悦色。

      “原来如此,徒儿原还以为是自己功力不够,画图不精。”王朝温垂着眼,斜阳从远方迢递而来,睫毛落下的阴影掩了他大半瞳孔,显得有点不知所措。

      萧九成的舌头猛地一卷,几乎打成一个死结。她对着自己的良心恶狠狠地说,安静点,就一句话的功夫。

      “哪里,别胡思乱想了,徒儿的画自然是......”她一句话说得艰难无比,干涩地从喉咙里磨出来,“......举世无双。”

      闻言,王朝温忽地抬头,他眼神明亮,对着萧九成含蓄一笑。

      萧九成微笑回应,目光凝在王朝温的嘴角上,那点笑意被她放大又放大,铭刻于心,试图以此包扎正淌着血泪的良心。

      王朝温是个很懂得笑的人。眉尾一落似柳枝轻软,双眼便成了柳下湖水,湖应如镜,可他彷佛拢着青纱薄雾,半点反光不见。

      萧九成是认不出人脸的,可王朝温她记得,只是因为这双眼──那里头是照不出人的。

      望进这双眼的人会一直沉到湖心里,被温和的水包裹着,很定心,像竹林外桃花下,你赤着脚坐在溪边看天,野鸭大摇大摆排着队从你脚下路过,羽毛挠脚心,细软的痒。

      萧九成心里念着:正事要紧,正事要紧。眼睛这个叛徒却止不住往王朝温脸上跑。

      瞄一眼,再一眼,最后一眼,这回真的是最后一眼了──

      正当萧九成正犹豫要不要抽自己一耳光醒醒脑时,她的背后陡然一寒!

      如同正被什么阴邪之物不怀好意地窥伺着,纷扰邪气直向她袭来!

      她倏地转头望向废墟,目光一动,刹那间便锁定了目的地。

      “哪里跑──”她神色一凌,猛地旋腰迈步,飞身而起,迅疾无比,直如惊鸿掠水。手掌一个翻覆便多出一把火符,迎着疾风猎猎作响。

      那处只不过是片寻常土地,想必先前应当是庭院,漫是被撅根而起的倒栽树木。

      萧九成出手却无半点迟疑,眼神凌厉如刀割,手腕忽转,势大力沉,重重一掌击在浑厚大地之上!

      火符顷刻暴起!滚烫的风从萧九成脸侧疾掠而过,冲天火光将昏黄的天映得恍若白昼。大地无可抑制地颤抖着,仿若远方正有千万铁骑同时嘶鸣奔腾而来。

      正是此时,王朝温追了上来,他的步伐似慢实快,腰间青缑金铃无声微摇。但见他沉身屏息,袖袍激荡,猛然一掌挥出!

      忽然间火熄烟散,刺鼻浓烟被大风吹开,烟雾缭绕间下方真容徐徐展开——

      ——那是一口被铁锁严封的井,深嵌于地下三尺。

      萧九成微微拧眉,她和身边的王朝温无言对视片刻。

      王朝温向萧九成微微点头示意,从怀里头取出一个乾坤袋递给她。旋即回头牢牢盯着那口铁井,手掌悄然扶上俱寂。

      萧九成大步绕着井坑转一圈,从乾坤袋里掏出大摞大摞的镇守符撒在空中。符纸层叠而起,迎风竖立,纹丝不动,仿佛一道材质特殊的沉稳墙壁。

      做完这一切,她退到守符圈外,手掌心里捏着一张符,指节猝然一弹,如弹丸般射向那口铁井!

      天地倏然变色,无匹惊雷瞬息劈下!

      正是一张九霄惊雷符。

      可怖惊雷将将触及铁井便爆出一阵尖锐鸣啸!听之若银钩刮骨,让人背后寒毛耸立,不禁牙酸。

      碗口大的青雷飞窜,间或者撞到符墙,雷霆震怒,轰然作声!电流在朱红纹路间飞速滚过,几欲破纸而出!

      原在狂风下都巍然不动的符纸终于在这神威之下颤栗起来,细微破裂声不绝如缕。

      而萧九成不仅不躲,反而越凑越近,几乎要把自己的鼻尖贴到那电流上去了。

      此时是最需要当心的时候了,那妖物身份不明,谁知道它有什么飞天遁地之术。

      她的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不自觉地伸出手要去触碰带电的符墙。每一道雷霆的路径,灵气的波动——

      有人从后头一把薅住她伸出去的手,跟着另一只大手蒙住她的眼,轻柔而不容拒绝地把她的头往后扳了两寸。

      “师父别凑那么近,伤眼。我帮师父看着呢。”

      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紧要之时被打断,萧九成心急如焚,一时气血翻涌,怒上心头,当即要把这个不知死活的踹去重修捉鬼之法。她刚挨上王朝温的手便听得委屈一声——

      “师父偶尔也信一回徒儿吧......”

      萧九成的手收回去了。

      她闭着眼,老老实实袖手旁听,只是指尖从乾坤袋里摸出一张火符,不安地揉搓着,黄纸边角被揉得发白。

      她看不见,是以她也不曾知晓,王朝温从头到尾没看过一眼那雷霆。

      他只是低着头,无声地数她被劈得长短不一的乌发,鼻尖虚虚靠着,像是在闻味道。

      忽而他抬起头来,面上透出一种近乎无情的冷漠,向那咆哮的雷霆轻一颔首──

      ──回去。

      此时他神情与往常截然不同,若是让萧九成望见必然大吃一惊,大抵连他是谁都认不出了。

      他眉目秀丽却不见柔和,眼瞳仍亮然温柔已逝,瞳孔最中央似是淬了一点森冷的火,安静地燃烧着。

      他不曾口出一言,其意志却如同威严君主般贯穿万物。

      雷霆深处似乎传来一阵彻耳哭号,彷佛有什么东西急欲逃离,却又被这股不可违逆的意志生生按回地狱。

      萧九成如有所感,似欲挣脱,但指尖急急抬起一寸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颇为僵硬地停下了动作。

      此举被王朝温看在眼里,他几不可见地笑了一下,旋即松开了束缚。

      萧九成唰地睁眼,警觉四顾,但见铁井已开──

      井里是一道楼梯,蜿蜒往下,深不见底,彷佛直通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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