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罗棋布》林冰静

1、第 1 章

　　韩家三公子被逐出家门了！
　　这消息一经传出，很快便如疾风一般在江湖上传播开来。短短半月，快要是路人皆知了。
　　这日江南平城城郊一个小茶棚中，满身风尘的男子听着身边几桌上议论纷纷的有关北方世家韩门的轶事，不禁开口问道：“敢问，这韩家三子是？”
　　“兄台想必是出门在外，偏道奔波吧？”旁边桌上一人探头望向男子，问句却是肯定的口气。
　　那满身疲惫的男子点头应是，眼露好奇之色。
　　适才搭腔之人折身移坐至男子桌上，不甚客气地招来小二倒了杯茶，饮下一口，摆出了说书的架势。
　　这位形容有丝文气的人算得上是茶棚的常客，周围一众人对他倒也有些熟识，平素知晓他虽算不上顶机灵的说书先生，可那江湖消息探听得还是很有几分真切。此时见他准备出来述说述说，便都止下声响，将视线集中到他身上。
　　接收到众人关注眼光的男人咳嗽两声，清了下嗓，便启口：“要知，半个月前，这韩门三公子可还是个江湖无名人士。”
　　他略略停顿一下，似是酝酿情绪，眼睛略微转了一圈，又接着道：“那韩门的名字在座的各位想是都听说过吧？
　　韩门建立门户百年有余，由前朝至今，历过战乱却一直在江湖上保有着相当的地位。虽这几代隐隐有衰落颓丧之势，可那三大世家的名头也还是摆在那里的。”语调抑扬顿挫，引得众人目光都带了丝热切。
　　再是一顿，这人又从竹筒中取出一只筷子，往桌上轻轻敲击一下，满意地望到身边附和兼之求知的眼光，复又开口：“这一代的韩门门主名唤韩飞，育有三子二女，长子韩平，次子韩安，幺子韩星。
　　说起这韩飞，江湖上名气却是不大，那听风楼上的武力排名也只堪堪在前百，只仗着韩家许多年积累下来的声名才有些作为，尚受人尊敬。然而这声明不显的韩飞却在二十年前出了一桩事，惊动四方。”
　　“哦？何事？”众人纷纷出声追问。
　　说书的人得意一笑，那唇角上扬的弧度甚至有些放浪的意味，他朝着平城方向飞过去一眼，缓缓道：“二十年前，这平城可是出了个名伶，名唤婉娘，那登江楼上一曲琵琶当真是艳动江南，妙尽天下！”
　　美人、武功是江湖上永恒不变的话题。说书人眼神中透露的神往色彩成功地在瞬间便勾起了茶棚众人蠢蠢欲动的心。
　　“而要知，现今的韩门门主的幺子，正是这名伶为韩门主所生！”一语即出，唏嘘惊叹一片。
　　“那婉娘当年自视甚高，何以接受这个没甚作为的韩飞呢？”角落一处木桌上，年近不惑的男子疑惑道，表情糅合着向往追忆以及感叹，也许还有些不甘，“区区不才，为着那婉娘之名，曾在二十年前特意至平城探访，可惜终不得近看，只远远于那登江楼上望过一眼，也当真是美丽不凡，没有辱了‘动江南、尽天下’之名！”
　　适才还有些自得的说书者此时也一个晃神，终于只能微叹口气：“这其中缘由确实经年已久，难以探寻。然就在下所想，江湖，也无非是一个义、一个欲和一个情字。那登江楼上惊才绝艳的婉娘怕也是难敌情之一字的吧！”
　　一番话含着无奈，蕴着感慨，悠悠回转，茶棚内顿时一阵静默。
　　良久，那最开始询问韩家轶事的男子打破沉默：“那这韩星之事又是从何而起的呢？”
　　茶棚众人从渺远的思绪中回过神来，都把目光重新集中向中央的说书人。
　　一挥筷子，说书的转过神思，接着向座下各位娓娓讲述：“韩星虽是韩飞之子，却并不是从小生长在韩家的。婉娘当年独自生下这男孩，抚养他直到患病去世。而韩家幺子是在十四年前才回到韩门的。
　　要说这韩家的新一代，韩平、韩安都是颇有建树，年纪尚轻却武功不凡，在江湖小辈里面算得上是佼佼者。那韩平还在三年前的武林大会上一剑成名，得了个‘小剑圣’的美名。”
　　“小剑圣啊！”此话又引来一阵沸腾，“原来小剑圣是世家子弟！”
　　说书人点筷：“韩平自出道闯荡江湖以来，一直没用家族门派的名头，怨不得许多人并不知晓他的世家身份了。
　　再看这韩星。比起这两位兄长，他在江湖上基本是没声息的。在下所知情况也并不多，只据传闻说，这幺子并不得很高的天赋，修习韩门剑术也只平平而已。
　　而这一次韩门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则要从半月前韩飞的五十大寿说起……”
　　茶棚中继续着叙讲，时不时一片唏嘘，时不时一阵惊叹。
　　这厢讲得热闹极了，而就在茶棚那偏僻安静之处的一张桌子前，这茶棚众人正津津有味窥探其消息的中心人物之一，正静默饮茶。
　　而这人正是半月前被韩门门主韩飞逐出家门的幺子——韩星。
　　匆匆离家，颠簸半月。此时的韩星望起来比之前满身风尘的男子更为疲累。继承自其母的该是有些风流意味的眉目，合着不太坚毅的脸部线条，却搭上了长得不算精致的口鼻，整个有倜傥之意，却无倜傥之貌。而蒙上了尘土的脸颊和透露着倦意的眼神，都使得这本就不出彩的面貌愈加暗淡无色。
　　韩星听着周围还在继续的议论，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是一时间有些恍惚。
　　他想起了半个月前被赶出家门时候的种种细节，想到了父亲韩飞，当看到自己的儿子当众调戏自己的妾室时，那副被酒色掏空的躯体竟还可以在暴怒的瞬间散发出惊人的气势，肌肉松弛的脸颊绷得死紧，无神的眼睛放射出染血的凶光。
　　他还想起了更加遥远而模糊的事，想到了形容昳丽的娘亲，每天每天荡漾着嫩黄的或是鲜红的衣裙，在高楼之上遥望。
　　止住外散的思绪，韩星敛眉，不再理会身边的吵嚷，搁下粗糙的茶杯，起身出了茶棚。
　　收拾好包袱，给了小二一些碎银，拉起吃过水的马匹，韩星向着平城方向走去。
　　平城，太平之城，寓意安乐和平。然而作为由北向南的门户城市，平城却从未真正安宁过。
　　且不谈战乱时候此处临着贯穿东西的大江洛江，又是北方高原与南方平原的交汇之所，乃兵家必争之地。
　　单单看平常时日，这平城因为地理优势，汇聚着南来北往的商贾，外域之人亦不算少见，饶是大邹王朝律法严格甚至于冷刻，这人来人往的平城也还是颇难料理的一处要疾，很有些骨鲠在喉之尴尬。
　　这尴尬之感，一则来自难以打理的平城多方事务，不论是行商方面，还是驻守治安方面，此处都庞杂繁多。
　　二则来自大邹全朝上下商业发展态势与平城一处甚为不平，可以说平城汇聚了天下奇商，大邹这个拥有平城的管理权限的王朝，却倾向于武力治国，多年来一直打压商事。
　　三则，也是最为重要的一则，那就是这平城的繁华景貌基本是沿承自前朝孟，其在大邹手下并未得到许多进展，众多商贾甚为感慨和怀念前朝自在的风气，对大邹的打压和封闭自是有些不满，从中也滋生了许多事端，这一点平日见不得后果，却仍是大邹心中一处难言隐忧。要知这大邹的江山，本就是叛朝卖国得来的，打理得自是有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百年以来对忠于前朝的遗民也不知暗地里抹去了多少。那些自是些见不得光的事。
　　再说这韩星牵着疲累的马儿过城门，踏上了平城宽阔的干道，便开始在心中升腾起一股亲切怀念的情绪。
　　那青灰色石砌的道路，那林立两旁或华贵或简朴的店面，那熙熙攘攘的人流，那热闹叫卖的声音，那染满尘土却显得淳朴的脸孔，那行色匆匆的旅人。
　　十多年前的人也许并不会留存至今，十多年前的感觉却依然鲜活地保留在了这里。至少在韩星微薄的儿时印象里，平城就是这么一副活力十足的模样。
　　可惜，五岁孩童的记忆只能算是浮于晨光中的灰，终会沉淀，终会消灭。而此时的韩星，便是只能依着如今的模样去再塑记忆，让期望与记忆重叠，以得到最大的宽慰。因为在这座城里，他曾失却了母亲，失却了快乐，失却了归宿感。时过境迁，重游旧地，他也只是想要在梦想中得到一丝丝安慰，聊以慰藉他出走在外十多年的压抑和疏离之痛。
　　模糊的记忆并不能带给韩星实质上的帮助，他还是拣了个路人，询问了自己要去的那处位置，抱拳道谢后，便顺着那人指出的路向着城西南方向行去，脚步带着些急切。
　　平城城西是大邹有些名气的聚集着众多秦楼楚馆之所在，三教九流混迹其中，龙蛇混杂难以辨清。
　　此时正值日落西边，半月初升的时候，韩星努力在那间或有打扮俗艳的女子伸展腰肢、摆露媚态的街道上行走，目不斜视，眉头微皱。
　　虽是烟花之地，韩星母亲所在的“登江楼”却是颇高雅的一个去处，取名大气不似凡俗，流连于那儿的也多半是些富贵风雅之人。这街道两边修饰甚至有些不堪入目的许多场所，至多只能算是寻欢泄欲所在，情状自是难和那临江之楼阁并论。
　　韩星儿时只见过那些个文人雅士同楼馆里的女子们吟诗弹琴，行的都是些风流而不下流之事，甚至连男女情事都是你甘我愿、情意缠绵。尔后十多年生活在江湖名门正派的韩家庄，久不出门，自然养成了某些古板的想法。
　　现下看着那些抛头露面、卖弄风骚的女子，韩星只觉难以忍受，心中尴尬至极，脚下便益发快了起来。
　　挨过约莫一盏茶的时候，他终于绕过了城西的弯弯道道，远远望见了在夕阳之下泛起红光的洛江，还有那位于江滩上醒目异常的木石建筑——登江楼。
　　坐落于大江边，这座楚馆很顺道地拣了个名字，并一反往日众多俗艳场所的柔弱称呼，显得大气而别致。甚至馆阁的主子还顺着这称呼给整个七层的飞檐楼包上了壮美的外壳，修成了华贵肃整的内里。于是建成于五十年前的登江楼，十年之内便以其特立独行的楼馆格调闻名大邹，甚至已然传名到藩人海客之中。
　　韩星这刻看着华美的楼阁，并无多少悲秋伤春的情怀，忆起从前模糊的种种，也仅是微叹了口气，然后迈步从大敞的正门进了去。
　　登江楼说是单一的楼阁并不准确，它算是一整个建筑群体的总称，中心便是那座华伟的眺望楼，而周边其实还有一些小院水榭。
　　韩星进去的正是登江楼门面所在的楼体。一走过那扇多开的雕花木门，映入眼帘的并不是韩星想象的丽色女子聚集，反而整个一楼的开阔空间里并不闻许多人气。
　　正对面极处是一排护栏，地势较高的缘故，在这一楼远望便能见渐染成暗沉色彩的江面起伏，偶尔撩开至两边的白色系轻纱帘会晃入视线，在傍晚至夜晚交错时候的微凉清风中略略飘动。偏左面有架起的高台和摆设的桌椅，隐约可见二楼雅间的观赏窗正对着台子。右面则是向上而去的楼梯，还有转角处竖放着的两面木板，上嵌楼中各个姑娘花名标记，那雕花塑鸟的模样远看甚是逼真可爱。
　　“这位俊气公子是第一次来登江楼吧？这个时候还有些早呢！”
　　韩星猛转头望向来者，只见一位身着嫩黄色衣衫的娇俏女子正于眼前，长身玉立，笑若春风。
　　女子带有暧昧色彩的微闪眸光和那句恭维又调侃的“俊气公子”让韩星略微有些愣神。他是从未接触过这般态仪不掩的女子的，即便是江湖女儿的豪迈，也断不会如此不见涩意地面对一个陌生男子。
　　“不。我并非，‘寻欢’，而来。是寻人的。”片刻回神，韩忆星开口辨明自己的来意。
　　然而那艰难出口的“寻欢”二字却让对面的女子不禁掩口痴痴笑着，一个挑眉道：“来这里的也多是寻人的。”温柔婉转，说不出的动人心弦。
　　韩星脸颊有些热，勉力维持着面上的不动，稳住声音：“我是真的寻人。不知姑娘可晓得英姨？”
　　终于说明自己的意图，韩星在心中微松了口气。虽十多年历遍世间人情薄冷，可少接触外界的客观事实也让他还未完全窥得世态炎凉。通俗来讲，那就是这韩忆星还真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儿，面不改色总归是强压制出来的。
　　女子没再出言调戏：“英姨？你说的是英妈妈吗？这楼里只有一个名唤英字的妈妈。”
　　“我知道的不很确切，不过大约是名字里有个英字的吧。”韩星解释道，后又补充了一句，“我是受亡母之托来寻她的。”
　　“要我唤英妈妈吗？”这次女子很干脆，得到了韩星的点头应是后，便一个优雅的旋身，绕上了那层叠的梯踏，在这一楼往上扬声吆喝一句：“英妈妈在吗？”
　　婉转高昂的声音顺着楼梯从下而上去，七层的空旷中一遍遍回响着这即使拔高了调子也保持着美好音色的话语。韩星不禁揣测，这女子许是习声的，甚至可能还有些武艺内气，不然要如何保持这等美妙的远音。
　　然而女子悠扬的呼唤并没有得来回复，她便重又开口喊了一句：“英妈妈在吗？”
　　这次声音不高，然而就在话音初落的时候，忽的从二楼栏杆边探出来白衣女子身影，那名女子很是可爱地昂头朝着上面又接着喊道：“英妈妈可在？”声音同黄衣女不大相同，却一样有着美丽的音质，带些沁骨的魅惑，勾得韩星一阵晃神。
　　这传话接语的游戏一直从一楼玩到了高处。每楼都有形容各不相同的曼妙女子从楼梯边冒出来，夹着各式的声音如歌唱般念着意思相同的句子。有时一句温软的“英妈妈在么”，有时一句活泼的“英妈妈在上面吗”。话音刚落，话音又起，甚至变着调子，仿若赛歌。回声和着原音，前句搭着后句，刚气配着柔靡，都在这楼里演绎，从下至上，又回转迂折。
　　韩星就那么愣愣地站在下面看着这整个登江楼中的奇景，闻着那些或高或低，或柔或刚的各色声音重复着一句话，神色恍惚入迷。他从未了解，原来青楼卖身之处也可以有这般的自在情态，从未想过，连身都不属于自己的女子们也可以放射出非同妖娆的光彩。
　　他痴了神，楼上的众位女子早已不把这唤人当做一番普通的事，而是变化为了游戏，并且耍得乐在其中。如此一想，快马加鞭、一刻不停地从寒梅山庄离开，似是被什么可怕的鬼物追逐般赶至平城，这中间他所想逃避的和所要追求的，或许都并非想象中那么遥远。
　　“素萤！意柳！初梨！这都是在干嘛？楼里还有客人呢！”忽然一声呵斥插入，硬生生打断了韩星的沉迷和众女的游戏。
　　韩星回神抬头望向声音来源，正在楼后门处，迎着已经燃起的明亮火光站立着一位半身还在楼外夜色中的女子，面目轮廓辨不太清晰。
　　“英妈妈，这不是在找您嘛！”那黄衣女子一个跃身凑到刚从后面进来楼中的鸨母英妈妈身边，娇声道。
　　“素萤，何事？”英妈妈入楼，这才显露出了具体的模样，上了年纪，却不显老态，依稀可寻见年轻时候的美丽。
　　素萤跟着鸨母，往韩星这里飘了一眼：“喏，就是那个。”
　　英妈妈这才顺着素萤的视线看到了那个大喇喇站在登江楼烟火之中、却依然一脸肃然的突兀男子，然而那熟悉的眉眼瞬间让她立时抛却了沉稳的外壳，惊叫起来：“婉儿？阿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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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抓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