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華若夢》子夜青冥

33、第三十三章：去如抽丝

　　康熙二十八年七月初九，康熙谕礼部：“奉皇太后慈谕，皇贵妃佟氏，孝敬成性，淑仪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今忽尔遘疾，势在濒危，于心深为轸惜，即立为皇后，以示崇褒……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当日册立皇贵妃佟氏为皇后，颁诏天下，而此时，皇贵妃已入膏肓，怕是难以多享这皇后之命。

　　胤禛也并未因皇贵妃晋为皇后而开心，自是更加担心他皇额娘的身子，担心她的病情。他知道所谓身外之名，他的皇额娘不在乎，也知道她在乎的是自己和皇阿玛。而他更晓得，照顾好她才是真，健朗活着才是真。可，上天却不给他皇额娘这个继续享受天伦的资格……

　　初九这日，景仁宫外表看起来很是喜气洋洋，但皇后寝宫却默然素静。此时新皇后躺于病榻之上，残存着一息气，听胤禛给她背才学的文章。

　　“额娘，论语已经背完了，您还要听什么？”胤禛坐在皇后床边，手紧紧握着皇后的手，他只是感觉到冰冷，那种让胤禛害怕的冷。

　　“再来龙韬中的随便一段吧……”皇后断断续续的说完这句话，曾经她经常抽查胤禛熟读课文的效果，今次又想要抽查胤禛，只是想着再不听听胤禛背诵诗文，怕是没有机会了。

　　“好，皇额娘听着……”胤禛强笑了下，给皇后背起了龙韬。很快，胤禛便背完了一段，俯身给皇后捋了捋耳边的碎发，看到她面容之上没有生气，胤禛不由的哽咽的唤了出来：“皇额娘……”

　　皇后缓慢伸手，抚上胤禛的脸颊：“我的儿，你怎了？怎像哭了似得，这可不是我教出来的儿……”皇后说话甚是吃力，说完这一句，喘息了很久才缓过来。

　　“皇额娘，禛儿没哭，禛儿没哭……”胤禛更是忍不住，附身靠在了皇后肩头，紧紧环住了皇后：“皇额娘，您说过不会离开禛儿的，您会说话算数的，对吧……”

　　躺着的皇后，手抚着胤禛的头，随其靠在自己的肩头，“皇额娘不会走，只是换一种方式看着你成长，看着你娶妻生子……”

　　“不，禛儿不要您如曾奶奶那般离开禛儿，不要……禛儿不要您去天上，不要……”胤禛失控的摇晃着皇后那微弱的身子。

　　“真是傻孩子，皇额娘说不走就是不走，难道你不信皇额娘的话么？”皇后忍着身体的不适，对胤禛说。她知道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不是明日，也会是后日，总之，她离走期不远了。

　　“皇额娘，禛儿信您，禛儿信……”胤禛抬起脸，已经是泪眼模糊的看着皇后，“禛儿会乖乖听皇额娘的话，不让皇额娘生气，不惹皇额娘不快，禛儿一定做得到的……”

　　“这才乖。”皇后满意胤禛的话语，“但，不止是皇额娘的话，每个对你有用的人的话语，不可不听，听了却也不能盲听，要有判断能力，去辨别对自己有利否的话语，禛儿可记着了？”后一句话，皇后几乎是用尽所有精力说完的。

　　“儿子谨记皇额娘之言。”

　　“这才听话……”皇后欣慰。胤禛还想说什么，只听门外有人传康熙来了，胤禛也便放开了皇后，站直了身子，准备恭迎康熙的到来。

　　康熙进门不等胤禛行礼，就朝胤禛挥手示意不必，之后问皇后：“今儿身子可觉得好些……”

　　皇后微笑的看着康熙的到来，他身后还有青藤这丫头的小身影。

　　房内，仅仅四人。

　　“皇上……”皇后依旧微笑，苍白的脸颊之上，这样的笑容却是那般的可贵。

　　康熙坐在床上，伸手便握住了皇后伸起来的手，再对胤禛和青藤道：“你二人到床跟前来。”

　　二人很是明了的对望一样，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床跟前，身子都半伏在床上。

　　“锦儿，若青藤是我们已殇之女，可觉得我们四人是最亲密的一家？”康熙自是知晓，皇后没有多日了。

　　“嗯……”皇后看了看床前三人，微微点头：“真的像，但…毕竟不是……”最后的眸子定在了青藤小脸上。

　　“娘娘……”青藤轻唤。

　　“但我已满足……”皇后再次微笑。在康熙看来，这微笑便是她初入宫，嫁给自己的那一刻一般。

　　“满足便是……”康熙闭了闭眸子，再对胤禛和青藤道：“你二人出去吧，朕和皇后说几句话。”

　　“是，皇阿玛。”胤禛依旧不舍的看着皇后。

　　“是，皇上。”二人磕头起身，准备离去站在门口，不想康熙继续道：“胤禛去书房看书罢，青藤伺候着，这门口让梁九功和玉娥站着便是。”康熙知道二人心思，更是不想让两个孩子大热天的站在门口。

　　“是，皇阿玛。”胤禛领命，带着青藤离去。

　　康熙则在皇后这里待了许久才离去。

　　第二日，胤禛依旧照常去书房学习，不想申时，传来了噩耗。说皇后病危，胤禛见是景仁宫的太监，便已知道不好。未待太监说完，胤禛便弃了师傅，跑回了景仁宫。

　　皇后寝宫门口，皆是哭哭啼啼的宫女太监。胤禛看着他们，心中来了怒气：“你们一个个都给爷站起来，皇额娘好端端的，都被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哭的有个什么了。再让我看见谁抹泪，拖出去板子伺候。”说完，大步的往台阶上走，至门口，却停下了脚步。

　　胤禛害怕，不敢进门了。他不希望进去看到的是没有生气，没有微笑的皇额娘……

　　正在犹豫间，门内出来一个小身影。两眼摩挲的看着胤禛：“四阿哥，赶紧的进来吧……”话才完，就将胤禛拉了进去。几步就走至皇后的床前。

　　胤禛噗通的一下，跪在了床前：“皇额娘，您说永远不会离开禛儿的……”哽噎的一句话，分成了几次说完。

　　而床上之人，安详的躺着，纹丝不动。胤禛更是呆住了：“皇额娘，您别睡了……”胤禛轻摇晃着皇后的手臂。

　　青藤站在胤禛身后，抬眼看了一看背过身叹息的康熙，再看一眼玉娥。她知道，娘娘还有一丝气息，但……怕是连下一个时辰都过不了了。

　　胤禛自进门便将房内的人忽略了，只顾和皇后说话，“皇额娘，禛儿的六韬尚未熟背，您起来抽查禛儿，起来责骂禛儿……”

　　康熙回身，看着伏在皇后身边哭泣的胤禛，一阵黯然。

　　胤禛少年泪，终是让皇后醒了来，美丽的微笑再次出现在皇后的脸颊之上：“我还记得……当初嬷嬷抱着胤禛来景仁宫的时候，我很是激动，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从未有过抚养孩子的经历，所以很是担心，胤禛会不喜欢我……”皇后说这话，不曾有过一丝的喘息，很是顺溜，亦如曾经，和胤禛说话那般。

　　“皇额娘，禛儿怎会不喜欢您，禛儿最喜欢的就是皇额娘了，这个世上，除了皇额娘，胤禛再也不喜欢其他母妃了，再也不喜欢了，求皇额娘不要离开禛儿……不要。”胤禛年仅十一，甚是懂事的孩子，当初太皇太后去了，他很是镇定，而这次，胤禛却失了控。

　　“那时候，我想尽法子，要让禛儿笑，直到禛儿真的笑了，我倒是哭了，是喜极而泣。真的，觉得禛儿的一个笑，都牵动着我的一切，现在想想，当初竟是那般的美好……”皇后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空洞的眸子看着胤禛，透过现在的胤禛去看曾经还在襁褓中的胤禛。

　　“皇额娘……”胤禛紧紧抓着皇后的手，双眸中的泪水，无声的滑出眼角，落在了床沿之上。

　　“我的禛儿，记住，不管以后如何，不管皇额娘在与不在，你都要经常笑，你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很好看……皇额娘喜欢禛儿笑，禛儿的笑……很好看……”最后的话语停留在了皇后的嘴角，那优美的弧度让人以为，皇后真的只是睡着了。

　　但一直抓着皇后的手的胤禛感觉到了手中那双冰冷的手，就如抽丝般的没了力道，僵持在了自己的手中。

　　“皇阿玛，您瞧，皇额娘睡了，睡得很美，很美……”胤禛捏着皇后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如曾经自己躺在皇额娘的臂弯里安详的睡觉一般亲密。

　　康熙看了眼胤禛，再看床上的人，闭了闭眸子，将眼中不该有的东西，逼了回去，朝身边梁九功挥挥手。

　　梁九功亦是悲痛的哈腰，扯着沙哑的嗓子喊道：“皇后薨……”

　　胤禛本是看着皇后，且胤禛的嘴角也带着微笑，但听梁九功这般说，马上对梁九功大喝道：“你胡说，皇额娘并没有薨，皇额娘只是睡着了，你这奴才胡说。”仔细放开了皇后的手，起身就去推搡梁九功。

　　梁九功更是冤屈，小主子这般让人觉着心里更是不好受：“万岁爷……”

　　康熙自知胤禛心里难受，但他的行为却让人怒更生，“胤禛，下去。”不得不对胤禛怒喝。

　　胤禛停住了自己的动作，且玉娥和青藤上前来阻止的手，也被胤禛狠狠的拍了下去，站着了脚，抬首看着康熙：“儿臣要陪着皇额娘，不走。”说完，又回到了皇后床边。

　　康熙无奈摇摇头：“你皇额娘走之前，怕是跟你说过很多规矩的，难道今次你要做不孝子，让你皇额娘泉下知你是这般不听话之人？”

　　“皇额娘没有走，她只是睡了。”胤禛一个没忍住，便大声的和康熙说话了。

　　康熙更是瞪大眸子，这胤禛眼中只有已去之人，根本不将他的皇阿玛放在眼里。因情有可原，康熙只是怜惜般的看了眼胤禛，旋即将这大不敬视作无物，对梁九功下令：“皇后薨，朕罢朝五日，成服同举国哀之。”

　　胤禛双眸尽是水光看着康熙，房内其他人都低着头，因皇后崩而伤心。

　　“胤禛，出去。”康熙命令道，玉娥和青藤欲上前搀扶胤禛出去，不想却被胤禛推开：“不，我要留在皇额娘身边，我不走，等着皇额娘醒来。”

　　“胤禛！”康熙没了耐性，人去却不安宁，胤禛不孝啊。

　　“皇阿玛，额娘只是睡了，您怎能说皇额娘去了呢。等禛儿叫醒皇额娘，让您看看……”胤禛话没完，却已经被康熙身边的梁九功领着侍卫拉了出去。玉娥和青藤紧跟其后。

　　康熙看着床上的人儿，终是再次摩挲了双眼，人去楼空……

　　是日，为始陈设仪驾，王公大臣等一日三次齐集举哀；文武官员一日二次齐集举哀；公主、福晋、八旗大臣命妇，官员之妻一日一次齐集举哀，咸服白布服于朝夕奠时……

　　而次日，胤禛却被关在了书房。

　　无论如何，胤禛都不敢相信，前些日还在给皇额娘背诵文段，而现在说去就去了，胤禛何以有准备去接受这个事实。故而，不信才致使胤禛失了控。

　　玉娥和青藤一直伴随胤禛左右，且明话也说了不少，但是胤禛依旧不能信。

　　“恕青藤直言，四阿哥这般行为实属不孝。”站在书案边上的青藤，看着颓然坐在书案后雕花椅子上的胤禛道。

　　“你闭嘴。”胤禛愕然说到。玉娥也不惯胤禛这般失控模样：“主子在天上看着四阿哥，难道四阿哥要做对不起主子的事儿么？”

　　胤禛抬头看两人道：“皇额娘睡了，她不在天上，就在皇额娘自己的寝宫……”

　　“人死乃常情，望四阿哥看的开点。”玉娥继续道。主子去了，玉娥这做奴才的心里不好受，更何况主子一直待自己如姐妹……

　　“都走了，曾奶奶走了，皇额娘走了……都不要禛儿了。”胤禛瘫在了椅子上，哽噎的口气明显十分。

　　“他们都在天上，看的更清楚，更明了，四阿哥莫要忘记，主子的话。”

　　“我知道了……”胤禛心口堵得慌，却也只能这般说。

　　玉娥和青藤这才松一口气，玉娥说道：“四阿哥，一会儿奴婢着人和皇上说一声，您成服举哀便是了。”

　　“知道了。”胤禛有气无力，心中尽是伤痛。保护自己的、爱护自己的皇额娘，就此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