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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九十七 ...

  •   清冽、淡漠的香气在一瞬间将桃夭包围,在外人看来姚溱只是被一个新来的妓女勾了魂,但桃夭真正感觉到了姚溱的手在抖,他像保护世上的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的将自己抱起。
      在他怀里,桃夭感到心安。
      是多年来难得的心安。
      柔软、熟悉的绸缎将自己包裹,从上面散发出的味道一如往昔那般让人流连。
      桃夭睁着一双眼睛定定的看着姚溱,从灯光闪烁的大厅一路到幽暗的回廊,光和影在眼前奇妙的变幻。
      “乖乖待好,外面在下雨。”姚溱将桃夭放下,自己的外套穿在她身上显得又宽又大,他伸手将衣服稍稍提起,然后将她的脑袋一起罩住,只露出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显得乖巧又可爱。
      桃夭缩了缩脖子,风雨冷不丁吹进来,着实让她一阵痉挛。昳帛很快就赶着马车过来,这辆马车一看就很新,早已不是桃夭原来熟悉的那辆马车了。
      雨势很大,打在地上溅起的水珠浸湿了鞋面,地上已经积起了小水滩,姚溱一脚踏进积水里,鞋面几乎完全被浸没,他犹不自知,伸出手,小心将桃夭护着,送她先上了车。
      一处京都府邸,从府里伸出的粗壮枝干将外墙遮的十分严实,灰白墙壁上投下树叶的斑驳剪影,月初上梢,沙沙的树叶声柔软温和。
      淡黄色暖光从里屋照射出来,在半透明的纱窗上留下两个试图靠近的影子。
      屋里燃上了栀子的清香,是多年前女孩最喜欢的味道,也是她多年来竭力想忘记的味道。桃夭被金丝绒暖被包围,刚沐浴出来,洗褪了青楼里浮夸张扬渲染的炫丽,清水芙蓉一般惹人心疼。
      姚溱坐在床边,替她掩好被角,今晚他克制了多年的欲望终于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土崩瓦解。谁也不会知道,在那层薄薄的充满神秘的面纱后是他辗转反侧,日思夜想的终点。他在抱起她的那刻还恍惚似置身梦境,脚下轻飘飘的,像走在云端。
      直到现在,他坐在床边,手上能实实在在触摸到她温热的肌肤,能看见她满脸绯红的躲在云锦里,姚溱才觉得自己是真正从地狱重生了。
      “姑娘,我能唤你夭夭吗?”
      在听见“夭夭”两字时,桃夭的眼神明显瑟缩了下。这亲昵的称谓她已经好久没听到过了,那些放在心底好好珍藏的人也好久没见了,那些她尘封的记忆在见到姚溱的那刻也清晰的恍如昨日。
      她明明可以像对待其他客人一样对待他,明明可以用那些风月场所驾驭男人的手段对他,可她没有。因为他是姚溱啊,这样光风霁月的男子,现在的她光是想想都是一种对神明的亵渎。
      她埋下头,灯光站在她露出的一截后颈上,显得越发柔和。她声音清清冷冷的,很疏离,也很平静:“还是算了吧,公子这样的身份桃夭不敢高攀,桃夭不配。”
      他一直看着桃夭,不想放过她面上一点表情。他们好不容易重逢,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弥补她受过的伤,吃过的苦,又怎么舍得逼她做她不愿意的事?又怎么舍得去破坏她好不容易替自己铺出的路?
      姚溱有些抱歉的笑笑:“是我思虑不周,扰了姑娘。”他从前面揽住桃夭,将她背后的竖起的枕头放倒,“好好休息,今晚你就睡在这儿。”
      两人靠的极近,近的桃夭都能看见姚溱发里藏着的白发,她心里一惊,接着是一阵阵上涌的抑制不住的酸楚。
      她突然就红了眼。
      姚溱从来都是这样,永远那么善解人意,永远保留对她的纵容和宽恕。
      “忽”。
      烛光被吹灭,黑暗里人的感官越发敏锐起来。鬼使神差的,桃夭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桃夭能唤大人一声‘哥哥’吗?”
      别说桃夭,就是姚溱也失神了片刻。
      接着他轻轻笑起来,像春风拂过水面带起的一丝涟漪,就算没有瞧见他的表情,桃夭也能想象出他笑得有多温暖。
      “嗯,姑娘想叫什么都行。”
      “是桃夭逾矩了。大人就当没听过这话。”
      “好。”
      安静的夜里,枕巾被打湿。压抑的呜咽声低低传开,桃夭像只孤独的小兽原本在暗夜里踽踽前行,可眼前突然出现一抹亮光,她万分确定自己可以不顾一切的冲向那抹光。
      在这样敏感寂静的夜里,姚溱也觉得自己的眼睛酸酸的,他害怕再多待一会儿,自己会忍不住破坏眼前的美梦。
      一声久违的“好梦”伴着桃夭入眠。
      这晚,姚溱成了京都圈里的谈资,而桃夭的美貌也在一夜之间达到了顶峰。街坊到处都在议论,到底是怎样的美人能将这些年禁欲的姚大人给迷住?
      不说不像,这么一说,大家就都想起来了。好像除了之前那个古家三小姐,还确实没见姚大人跟哪位女子有过瓜葛。
      又是一年初夏,夜里水塘边的青蛙总是“呱呱”叫个不停,杂草丛堆里认识不认识的小虫都拼了命的歌颂夏季漫漫长夜。
      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在水塘零星散在的长得歪歪扭扭的荷茎上,照着上面凸起的白色小刺;经过一晚上的修整,荷叶精神抖擞的和微风点头致意,其间滚动的三三两两的露珠调皮的玩闹,一会儿聚成大的水团,一会儿又嬉笑着分开,来来回回碰撞交融。
      昨晚难得没有做梦,一夜好眠。
      推开房门,一股冷气迎面而来,桃夭拢了拢套在外面的衣裳,伸着脖子朝院子里张望。那边回廊拐角处生长着几株茂盛的藤蔓,沿着长廊下的座椅,洋洋得意的霸占了大部分地方。晚上来时没注意看,只觉这座宅子又大又奢华,处处灯火通明,就算是门口垂下的门帘上面也穿插绣着金线。但今早,桃夭只是随意看了眼,就感觉这里清冷的不像有人住。
      花叶长势疯狂,三日未除,就能将隐在花坛里的路给掩埋;那边墙角,青苔都长到半人高也没见有人理会…总之这里少了些烟火气。
      她看了看今日的衣裳,昨日那身衣服早已不见踪影。这是今早醒来时放在床边的一套新襦裙,桃夭就算只是简单摸摸也知道姚溱是花了不少心思的。
      这是她之前一直喜欢的那家成衣铺做的衣裳,上面装饰用的流苏、珍珠、玛瑙无一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
      因为总爱往人家店里跑,桃夭之前与那位老板混得娴熟,凡是有新货上架,老板总会将最好的给她留着。她也不会客气,换上漂亮衣服就带着沁芳和木莲招摇的逛街去了。
      想到这些,桃夭感觉鼻头又有些酸酸的。她用力的揉揉鼻尖,深深吸了两口气,才将那股冲动压下去。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来京都不过短短月余,就越发觉得自己脆弱了。
      像在扬州时,就算是被客人当众作贱,她也没觉得有现在委屈。
      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桃夭凭着昨晚的记忆沿着回廊往院子那边走。走一路她也没遇上一个人,眼前景象不停的变换,她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院子的一方花园里。
      白玉石砖砌成的一个个花坛被分成几块,最中央种了一株多人才能合抱起来的香樟,周围小花坛里稀稀拉拉种着芍药、玫瑰、百合、玉竹…一路看去,花花草草争奇斗艳,她有些忘我,都没注意到花园那头的姚溱来了多久。
      “这些花都是我身边那个小厮种的,长得不算好,姑娘可有什么喜欢的花?我重新找人种。”
      桃夭正欣赏这园子里的花卉,猛然听见姚溱说话,一下转过身,却不料脚下被长出花坛的野草藤蔓绊了下,身体来不及平衡就要栽倒在花坛里。
      姚溱想过来扶她已经来不及了。为了不让自己摔的难看,桃夭脚下突然急转了半圈,硬生生坐倒在青石小径上。
      姚溱背在身后的手猛地捏紧,几乎是小跑着上前,蹲在桃夭前面,手下意识的就握住她雪白的脚踝。
      他明显感觉手下握住的脚踝往后缩了下,然后他就硬生生的逼自己松了手。
      姚溱抬头时正好和桃夭的眼神对上,她还像个小女孩儿似的,躲闪不及的目光被抓了个正着。没等姚溱开口说话,她自己就先狼狈的转过头,盯着长出花坛的菊花枝叶看。
      今早出房门时,她没带面纱,也不知是为什么,好像有姚溱在的地方就给她一种家的温暖,温暖的让她快忘了自己的处境。
      这时对上姚溱,她才感觉脸上空落落的,藏了很久的秘密突然暴露在人前,让她有些许的无所适从。
      “冒犯姑娘了,不过我还是要看看,不然我不放心。”
      桃夭也不知自己说了什么,总之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傻愣愣的仍由姚溱给她检查。
      她温热的肌肤突然暴露在空气中,那扭到的地方从里向外发着热。草叶上还未蒸发完的露水压弯了枝叶,灵活的落到脚脖子上引起肌肤的一阵颤栗。
      她竭力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昨晚吵闹不休的虫鸣声好像也不见了,现在她脑子里就是空白一片。
      看着桃夭脚脖子上有些发红,姚溱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他的手重新搭上去,桃夭又明显往后缩了一下。他只得耐心解释:“别怕,我会很轻的。”
      “才没有害怕!”连桃夭都没发现,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有多骄纵,就好像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儿,就好像这几年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还和以前一样可以大声调侃、相互逗乐。
      错愕的表情只出现了两秒,姚溱心底刚才的那点不舒都散了。面对桃夭时他会自动褪去身上那层冰冷的保护衣,就算是盛夏的酷暑也抵不上他流露出的半分温情。
      他又笑出了声,轻轻的在她受伤的地方按揉起来。
      顺理成章的,桃夭本是今日就该回藏芳阁,但因为脚伤,姚溱寻了昳帛,让他给华裳又送了几千两银子,然后带了句话,大概意思就是桃夭还得在这里再待几日。
      刚开始华裳心里还不太乐意,直到看见昳帛拿出了厚厚一沓银票,哪里还有什么不愿意,恨不得桃夭在那里多待几日才好。
      金色的帷幔将床榻围的严严实实,细风从床幔的沙眼里透进来,带来仅有的丝丝凉气。
      桃夭躺在里面,脚踝已经敷上了冰冰凉凉的膏药。她背后靠着一个竹叶编的枕头,面前临时给她支起了一个小桌子,上面放有新熬的银耳汤。
      床边点了几盏大的油灯,将屋内照的透亮。姚溱就坐在床榻前的一把竹椅上,手里拿了一本书,低头看书。
      “大人,桃夭其实可以回楼里,在这里实在很麻烦您。”桃夭喝尽了最后一口银耳汤,有些为难的开口。
      要是她没事可做,她倒是想日日躺在这里。可是她还有事情要做,不能天天待在这里。
      “在我这里姑娘不必介意,想住多久都可以。”
      其实从那晚开始,昳帛就接二连三给姚溱送来有关桃夭的消息。在大家都不愿记起的那些年里,有关桃夭的消息几乎都是伪造的。但从她成为花魁的那一刻,记载在官府里的有关档案几乎就全是真的了。
      姚溱花了几天时间将这些事串起来,设身处地的想了一遍。以他对桃夭的了解,他立马就知道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女孩心里燃烧着漫天大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毁了她生活的一切,汹涌的烟雾阻挡了她看向未来的路。可是她不像别人一样退缩,她不管不顾要自己开辟出一条路,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那些仅仅是他的猜想,因为他还不知道桃夭的具体计划,他不能轻举妄动,不能因为他一时的举动而毁了他的姑娘的全盘打算。
      傍晚的虫鸣声又响起来,起初还是稀稀拉拉的这儿响一阵,那儿响一阵。后来,它们的队伍渐渐壮大,像大合唱那样此起彼伏,声韵悠长。
      桃夭低头看着被子上绣的活灵活现的山水图,实在磨不过令人难熬的漫长夜晚。她看了姚溱一眼又一眼,终于低低的说:“大人,我真的该回去了。”
      她没有自称桃夭,她说的是我。
      姚溱知道她其实已经妥协了,他知道她的女孩儿还有梦要追。但是她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她还有他。
      燥热的季节里,人心都是浮躁的,那些散在的感情零零碎碎拼在一起完整或不完整都能让这股燥热更加深入人心。
      烛光燃烧滴落下的泪烛被烧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空中的小飞虫嗡嗡追着光转,眼前人被逐渐柔化。
      “那听我给姑娘讲个故事吧。”
      姚溱放下书,走近桃夭:“从前我有一个很喜欢的女孩儿,可是我没能护好她。在她最难过的那段时间,我用尽力气,动用了我能动用的所有关系去救她。但是我还是没能将她救回来。我知道她们家赤胆忠心,我想在朝堂上为她们正名,但我没有成功。我怨自己,怨自己没能提前察觉到朝廷中有人想害她们,怨自己没有能力,眼睁睁看着她孤苦伶仃在外流浪。说来可笑,我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她被朝廷缉拿,在回京的路上遇上强盗,被漫山遍野的大火烧的干干净净。我连那女孩儿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留给我的只有当初她离开时我送她的发簪,那是我后来生活里唯一的念想。我在官场沉浮,干着我以前最不屑、最厌恶的工作,但现在我心甘情愿,因为我心疼她,我想替她多做一些。那样,在午夜惊醒时,我才不会满身大汗辗转反侧的摩挲发簪,虔诚地念上几句佛经,抚平心底燃烧的暴烈情绪。每每那时,只有将她的音容笑貌都想一遍,才能安稳的入眠。”
      姚溱看着桃夭拥在被子里,心里似乎又将从前经历过的在眼前慢慢过了一遍。
      灰墙外面的更声响了又响,已经三更天了。
      “我以为这辈子我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儿了,好在上天怜惜我,让我做了一个美梦。梦里女孩儿来到了我的身边,她还像以前一样乖乖巧巧的,很讨人喜欢。但是女孩儿不敢认我,我暗自可惜,却也理解。她必是有什么苦衷才将自己伪装起来,我不愿戳穿她,只好默默陪她演戏。”
      说这话时,姚溱自始至终都低垂着头。桃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他的声音中能感受到浓浓的伤感。
      “对不起,竟给姑娘讲了个悲剧。难怪姑娘想走,连我自己都不愿再听下去。”
      “若是那姑娘还在的话,一定不愿看大人如此难受的。她那么好,一定希望大人开开心心的。”桃夭想伸手拍拍姚溱的肩,可伸到半空她才觉不妥,转而拂了拂自己的长发,“大人不必这样,这个故事很好,我很喜欢。只是大人太苦,我替大人不值。”
      姚溱长出了口气,再抬头时,笑容依旧温柔。仿佛刚刚那个故事真是他随口说的。
      “好,既然姑娘要走,那等明天天一亮,我就送姑娘回去。”他替桃夭捻好被角,顿了两秒,“祝姑娘好梦。”
      说完,他微微一笑,拿起放在床边的书退了出去。
      桃夭躺在床上,泛红的眼尾又湿润了。她目送姚溱走到门口,双手合十放在胸前,祈祷一般喃喃自语:“谢谢姚溱哥哥,真的,庆幸我们还没走远。但,我们也回不去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7章 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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