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94、九十四

　　在桃夭正式登台的前一天晚上，狂风大作，大雨倾盆。风吹的窗户“砰砰”作响，大雨打在屋檐上，也是噼里啪啦的一阵响。桃夭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光是听声音就能想到雨打在地上溅起的水柱。
　　她翻个身，面朝墙那边，闭上眼。眼前一片血腥，冲天的火光把晦暗的山际照的透亮，周围全是不认识的人，大家都朝不同方向跑，尖叫声、哭泣声混在一起，乱成一片。
　　桃夭眼睛猛地一睁，刺眼的阳光照到枕边，醒来已出了一身冷汗。
　　木莲端着水盆进来，见桃夭坐着，面色苍白，额前的头发被汗水浸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连贴身的中衣也全都湿透了。
　　木莲吓了一跳：“姑娘，又做噩梦了？”
　　“无事，只是许久不曾做过噩梦了。”
　　“还是身体要紧，我去跟姑姑说一声吧，咱们换一天再登台？”
　　桃夭苦笑一声，拉过旁边架子上的衣服，自顾自的穿起来：“你不必劝我，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今日不过上台走秀，再难的时候我都挺过来了，不在乎这点。”
　　木莲知道再劝也没用了，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端的盆子，帮着桃夭梳洗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从云层里挣脱出来，金光闪闪的普照大地，漓江边上围了里一圈外一圈的人，大家摩肩接踵、翘首以盼。
　　京都第一花魁知郁坐在自家的画舫上，手拿琵琶半遮面。她坐的甲板二层上铺满洁白的百合花瓣，知郁一袭银白的榕江月亮山蚕锦百鸟裙，身前两片开襟的雪白色缎面，迎着初晨的江风，吹起裙底两角，牵动了脚底的百合花瓣，似乘风归去的仙子。
　　素手清拨琴弦，玲珑玉盘的琴音悠扬婉转，一曲终后，美人翩然起舞，如梦似幻，仿若九天下凡。
　　桃夭也坐在藏芳阁的画舫上，不由得有些恍惚，眼前似乎回到第一次她缠着姚溱非要上画舫来的情景。
　　她听过知郁的名号，但没见过她。总之在桃夭的印象里她和晋凝舟是一类人，她们都很清高，都负有盛名，都貌美清纯。
　　华裳看底下那些人看的瞠目结舌，‘嗤’了一声：“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娘的王牌还没用上呢。”
　　她转而笑意盈盈的看着桃夭：“哎呀，我们桃夭可比她好看多了，瞧瞧这脸蛋，要是被男人看见不知要勾走多少人的魂啊！”
　　只一瞬，桃夭的思绪回拢，她今日是一贯的艳丽妆容，头发慵懒的松松盘起，中间插上一支嵌绿松石花形金簪，眉间点上桃形的花钿，艳红但不俗气。眉梢向上勾起，眼尾画的细长，末了还点上一颗泪痣。眼妆也画的极浓，整个眼睛灵气四溢。
　　下半边脸同样被面纱遮住，今天的面纱特意换成了淡红色，透过面纱能朦胧看见下颌精致的线条。
　　一袭简单的红衣加身，没有多余的修饰，大方清楚让人眼前一亮。
　　知郁的画舫走过后，底下的呼声一波高过一波，男人、女人们狂热的劲头引得漓江的浪潮也一波高过一波。
　　桃夭坐在画舫里，静静听完这首曲子，中肯的评价：“很不错。”
　　华裳姑姑满不在乎的说：“这算什么，桃夭，我可是见识过你的本事，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桃夭看着甲板上的古琴，声音轻的差点听不见：“我尽力。”
　　等画舫快走到人群集中的地方时，桃夭从画舫里走到甲板上摆放古琴的地方，底下的尖叫声像潮水一般达到了高潮。
　　他们尖叫着：
　　“取下面纱！”
　　“取下面纱！”
　　“什么扬州第一美人也不过如此，连面纱也不敢取下。”
　　桃夭置若罔闻，相对于知郁出场的排面，桃夭的场面就显得没那么好看，甲板上干干净净，没有多余的花瓣，唯有江边的清风、明月来给她助兴。
　　她坐在古琴前，周围的嘈杂声被她完全摒弃，她轻轻闭上眼，好像回到第一次学古琴时的状态，那样全身心的投入。
　　“铮～”
　　琴音一出，底下的嘈杂声渐渐小了，大家都屏息静气，不愿扰了难得美梦。
　　漓江河边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里也是一片火热景象，那边的两扇窗户大打开着，冰凉的风带着水汽冲散了房间里的燥热，河边的景象一览无遗。
　　兵部一个长官躬着身子往姚溱酒杯里斟酒，笑得谄媚：“大人，您看下面”，他指指下面漓江上正弹着古琴的桃夭，“据说这是从江南来的娘子，美的跟个天仙似的，不过蒙个面纱，也不知道是不是长得美？”
　　他是刚上任的新人，不知道姚溱喜欢什么，便以为男子无非喜爱美人美酒。这不，知道扬州来了个美人，就想着给姚溱送去。
　　他一心想讨好姚溱，却忽略了旁边人递给他的眼神。
　　兵部里谁人不知姚溱姚大人不喜美人，不喜美酒，他们还记得曾经有个人给姚大人送了个美人到府里，不仅美人被丢出府，而且没过两日送美人那人就被连降两级，所以再也没人敢动这份心思了。
　　这人明显不会看脸色，还一个劲儿的上前讨好。
　　昳帛站在一边暗自思量，这人的运气到这儿就算走到头了。
　　姚溱对这些本来没什么感觉，也不知是江南两字还是什么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竟破天荒的抬头看了眼。
　　因为距离隔得太远，姚溱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红衣如霞，背挺得笔直，他眼神一闪，缩在衣袖里的手颤抖的握不住东西。
　　“公子，下官敬您这杯酒。”
　　姚溱置若罔闻，眼睛盯着江面动也不动。
　　那人手举了半天，看姚溱也没反应，面上也有点过不去。旁边另一个人看姚溱似乎有些兴趣，心中一喜，赶忙上来打圆场：“这江上的姑娘看着身段还是挺好的，要是大人喜欢，下官今儿晚上就给您送到府上…”
　　坐一桌的其他官员也对江山那个女子生出了兴趣，纷纷看过去。
　　仿佛在云端漂浮，甲板上演奏的琴音刚刚还是模糊的，现在却清晰的仿佛坐在他面前弹奏一般，声声入耳。周遭的喧闹全都没了，眼里只有那迎风的一抹红，耀眼的红。
　　无人发现他的异常，只有站在他身后的昳帛看见，自家公子全身都在轻微的颤抖，手里死死握着玉佩，似乎只有疼痛才能堪堪稳住即将崩溃的情绪。
　　自从四年前那事发生以后，公子在人前几乎是完美的存在，从未有过过激的表现，像今天这样可以说是罕见。他只惊讶了一瞬便了然，公子可能又把别人认成古三小姐了吧。
　　果然，姚溱拢起袖子，蜷起手轻咳一声：“你们先玩，我有事先走一步。”
　　敬酒的官员还举着酒杯呢，听见姚溱要走，脸立刻变成了土灰色。姚溱可是他好不容易请来的，本来想借着机会拉近关系，现在看来，恐怕还把人给得罪了。
　　那人和刚刚帮腔的人相视一眼，抬手扶了扶头上戴的帽子，不着痕迹的擦擦额角浸出的冷汗：“下官该死，怎能将烟花之地这样不干不净的女子献给大人呢？”
　　另一个也赶忙起身弯着腰，及其谦卑，接上话：“是啊，瞧他这张嘴，他就是喝酒喝多了才胡乱说话的。京都的名媛闺秀哪个不是千方百计的想嫁给大人，其中随便一个都是顶好的，哪里是其她女子可比的。”
　　姚溱眼锋往他们那边一扫，语气淡淡的，让人听不出喜怒：“哦？忘了说，我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说完，姚溱就匆忙走了。
　　留下那两人战战兢兢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琴音沿着漓江两岸传的很远，不同的人听见这首曲子，眼前出现了不同的画面。
　　他们看见了自己，看见了内心深处的渴望。或在山清水秀的村庄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一家四口，儿女双全的农夫；或守着生计，日日劳作，早出晚归，还是心怀希望的百姓；或身处波云诡谲的朝堂，勾心斗角，朝不保夕，但还能追随朗朗天道，还世间公道的朝臣；或上过战场，刀光剑影，生死一线，却依然心系家国的将士…
　　这是一曲众生相。
　　再小的人，再平凡的人都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有自己竭尽全力去追逐的生命的欢愉…
　　直到琴音停止了好久，岸边才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知郁站在自家画舫的船头，带头鼓掌，琴音一出，她就知道自己输了。她不是她，她不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但她能感受到琴音里经久不绝的蓬勃朝气，那是名为希望的东西…
　　等众人回过神来，争着要一睹芳容时，桃夭已经被华裳姑姑给带回藏芳阁了。
　　“不是我吹，你这一手啊定是将知郁那个小贱人给比下去了。”华裳说这话时，明显比之前有底气的多，“不过说真的，你可真厉害，一来还真把风头给抢了去，看来我那个姐妹这次做事还挺靠谱。”
　　华裳姑姑数着手里的一大堆钞票，笑的嘴都合不拢。那是刚刚人们情难自禁往画舫上扔的。
　　“姑姑，楼下来了好多人，都闹着要见桃夭姐姐，楼里的其他姐妹们快要拦不住了。”楼下有个丫鬟冲楼上慌忙喊道。
　　“慌什么慌！”华裳撩撩今日精心侍弄的头发，一边安抚桃夭一边往楼下走，“桃夭啊，这男人，要吃不到的才是最香的，今儿也忙活一阵，你就先回房去休息。姑姑下去替你将这些人给打发了，你只管好好休息就行。”
　　反正桃夭今儿也不想再去应付那些人了，她顺从的点点头。
　　华裳满意的笑笑，又冲着楼下喊：“催什么催，老娘还没死呢，你个死丫头！”
　　天朗风清，树影跟着风多情的摇曳身姿。街上几乎没什么人，为了看美人相斗，连街边摆摊的小贩也被吸引到河边去了。
　　姚溱一个人走在大街正中央，手里握着玉佩，漫步目的的乱晃。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到哪儿去，脑海里一直是女子艳红的背影，耳边回旋着曲子的音调，整个人像是被风浪迎头打翻，沉沉浮浮。
　　昳帛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残缺的暗月将他的身影拉长，映在百姓人家的墙上，像个神出鬼没的游魂。
　　“昳帛！”
　　“小的在。”昳帛听见姚溱唤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正好落后他半步。
　　“这事只有交给你办我才放心。”
　　“公子请讲。”
　　姚溱转过身，附在昳帛耳边细细吩咐。
　　“公子放心，小的一定将此事办妥。”说到最后，昳帛的声音竟有些哽咽，在欢快的漓江边显得有些不合时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