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8、八

　　自花宴过后，一连几天都下着小雨，好似江南烟雨的忧愁漂到了铮铮的京都。顺着房檐滴下来的水珠没完没了，就连房门前面都溅湿了一片，进进出出的人踩的水滩“啪嗒、啪嗒”响。古茂坐在开了半扇的窗前，迎着含有水汽的风，撑着下巴发呆。
　　“小姐！”沁芳收起油纸伞，靠在门外的墙上，跺跺脚，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将蓑衣挂在门外支出的木杆上，几乎是小跑着进来：“小姐，你之前吩咐我查的东西有眉目了。”
　　古茂眼里一亮，转过身，兴致勃勃地看着她：“快说、快说！”
　　沁芳也没歇口气，忙说：“小姐猜的没错，那林嗣南果然是京都的人。他之前在甫乐书院念书，成绩名列前茅，但不知怎的突然就不念了，只身一人下了江南，没过多久就成了良道盐庄的掌柜。”
　　古茂望向门那边，见庭院空空荡荡，只有雨滴噼里啪啦打在舒展开的叶子上，便又收回目光。问道：“他之前一直待在京都吗？”
　　“是又不是。”沁芳向古茂凑近了些，“奴婢走访了他之前的落脚处，听周围一个大娘说林嗣南某天早上突然登门拜访，给她提了一大筐子鸡蛋，非要她收下才肯走。那个大娘说要不是他来送鸡蛋，她还不知道来了新邻居呢。”
　　边听沁芳说，古茂啜了一口半冷的玫瑰花露。
　　“那时他的口音还很别扭，不是地道的京都话，但也能让人听懂，似乎夹杂了些北方山里的味道。”沁芳慢慢回忆道。
　　“来的神秘，走的也神秘。看来，良道盐庄不简单，他背后的人更不简单。”古茂摩挲着盛花露的杯口，打磨的光滑细腻的瓷器凉润致密。
　　“那依小姐看，我们该怎么办？”
　　古茂脑海里浮现出当时林嗣南客气又疏离的笑，操着一口地道的江南话，举手投足间颇具文人风骨。
　　若沁芳说的都是真的，那说明这人的伪装和适应能力极强，具有经商天赋，又有政治手腕，若没有人在背后支持，想必是很难成就他的。
　　“算了沁芳，你去查查当时林嗣南是如何下江南的，一定要事无巨细。京都这里应该算是他的老巢，他身后之人怕是把痕迹都搽干净了；江都那边经过他苦心经营，想必也被搽的七七八八了。咱们只好沿着他去江南的轨迹，慢慢筹划。”
　　沁芳点点头，应了一声。她望着古茂，说出心里的疑惑：“小姐，夫人那边应该也在想办法，咱们要不先知会夫人一声，多一个人想总是好的。”
　　沉默片刻，古茂摇摇头：“先不告诉母亲让她白担心，等我们手里有了具体解决方法再告诉她也不迟。”
　　这厢，古茂刚刚有了点眉头，那边刘妈妈就上气不接下气的跑来：“小姐，你快去劝劝老爷吧，老爷快把夫人给打死了！”
　　刘妈妈是跟着尹氏从江南那边过来的，从小跟着伺候尹氏，算是家生子。尹氏对她也十分器重，如今在古府里当管事嬷嬷。她拖着圆圆胖胖的身子，一跑起来，身上多余的肉就跟着乱动。
　　古茂闻言惊了半晌，看刘妈妈扶着矮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忙叫木莲端来一杯茶，自己则提起裙摆直奔榭香院。
　　榭香院的露天院子里，乌泱泱跪了一地的人，尹氏跪在最前面，她几乎可以说是趴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另一只手护着大起来的肚子。
　　跪在后面的人全都垂着头，没有人敢说话，整个院子里的气压极低。古政在尹氏面前来回踱步，手里拿着一沓写满字的纸。
　　等古茂来时，古雅芐、古荷和古彦文也都到了。
　　“看看你干的好事！”古政将手里拿着的纸一股脑儿地甩在尹氏脸上。“哗哗哗”的就像是花瓣簌簌往下落的声音。
　　古雅芐赶在古茂之前将尹氏扶起来，让她坐在婆子搬来的软椅上。古茂见那些仆人虽然老老实实跪着，实则都尖着耳朵在听，便对着跪在靠前的婆子说：“妈妈们辛苦，这里没什么要紧事，大家都散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正徘徊的古政脚步一顿，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古茂的做法。
　　等院子里的人都走了以后，古政还黑着一张脸。尹氏早哭得泣不成声，这些日子才养的圆润的脸此刻煞白一片，整个人瘫在软椅上，像被抽走了浑身的力气。
　　“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母亲犯了什么错，惹得您如此大动肝火？”古雅芐和古彦文虽然是古政已亡妻子留下的儿女，可对尹氏却也十分敬重。
　　“你们自己看看。此等小事，在家中同我商量便是，不管怎么说也是我的岳家，我能帮多少就帮多少。可是，你们母亲厉害着呢”，古政转过头对着古茂他们说，“三天两头请夫人们来府上用膳也就算了，我以为她是听说夭夭的事儿，有意想在圣旨正式下来之前替夭夭谋划一个好婚事，我便也随她去了。结果，她利用这些官家夫人，想替她摆平她的娘家事儿。闹得这样人尽皆知，难道是嫌我没本事，连这点小事也摆不平吗？”
　　打记事以来，这是古政为数不多的几次发火。听了半截话，古茂立刻想到应该是为外祖家，母亲才这么做的。
　　她护在尹氏身前，同古政商量：“父亲，就算母亲做错了事您要惩罚她，可母亲现在怀有身孕，还望您念在母亲之前任劳任怨的份儿上，从轻发落吧。”
　　古雅芐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纸，看了几页，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何事。
　　原来自打回京以来，尹氏就在筹划该如何帮娘家一把。她先是跟古政商量，古政想了想，觉得商业竞争全靠手腕，有此起彼伏的消长是好事。但既然尹氏有心要帮，他便给江南那边昔日的同窗好友写了几封信过去。也不知起没起作用，总之，尹氏没再提过，他也就以为没事儿了。
　　事实上，去了这几封信后，尹氏又连着收到娘家好几封信，信上也不提此事，不过能看到信纸上风干的泪痕。之后尹氏也不好再向古政开口，便自己私下想办法解决。
　　“你们瞧瞧，这就是她想的办法，借着各种名头，请京都有头有脸的官家夫人来家里吃饭，在饭桌上顺便提了一嘴。”古政对尹氏的做法确实很生气，他指着散在地上纸问，“这些信，是不是她们回家后写给你的？”
　　“老爷。”尹氏瞪大了哭红的双眼，为自己争辩：“此事我万万没向别人提起过，我也不知她们为何会写这些信来。”
　　“哼，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因为你是我古政的妻子。”他深深的看了尹氏一眼，“我对你太失望了。”
　　说完，就甩袖走了。留下古茂兄弟几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经过这一闹，尹氏就病倒了。原来以为只是简单的伤风感冒，没想到后来病情加重，吃什么吐什么，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夜雨打的窗户“啪啪”响，乱舞的树枝印在墙上张牙舞爪，冷风嗖嗖往隙开的窗户里灌，房间里显得湿冷又阴森。
　　一人迎着打开的窗户，冷风撩起他如墨的长发，宽松的寝衣紧贴着皮肤，似乎和墙上的影子融为一体。
　　“殿下，有人在秘密调查林嗣南。”一个黑色身影轻飘飘地从窗户里翻进来，跪在男人身前。
　　“哦？那就按老规矩办。”男人漫不经心的笑笑。
　　一阵风忽的吹来，等男人再睁开眼时，除了面前一滩洇湿的水渍，什么也没留下。
　　第二天早上，风和日丽，天气清朗。古茂选准了这日出府替尹氏去广缘寺里上香，顺便去药铺给她买些补药回来。
　　广缘寺不愧是京都第一寺，单是这崎岖漫长的山路就令人望而生畏。依山就势，群楼高耸，崇阁巍峨。庙顶漆的金碧辉煌，屋脊上乘风而去的仙人栩栩如生，高廊画柱平地而起支撑着硕大的庙宇，气魄恢宏、庄严肃穆。
　　杏黄色的院墙内外被参天古木合抱，正值初夏，这些古木愈发长得苍翠挺拔。间墙隔出小路，顺着块块古朴的青石板，消失在左右庙宇中。
　　在一处古树环抱的小亭里，古茂、沁芳、木莲团团围坐。微风习习，林间散落下来的光斑为午后点缀上金黄的颜色。
　　青石砌的桌面上，摆了三只青石作成的茶碗。
　　粗粝的茶碗里盛了半碗深黄色的茶水，不似平日里喝的精细，碗底沉了几片碎末茶渣，古茂轻轻吹了吹碗里的茶沫儿，抿了一口茶水，苦顿涩口，但却十分解暑。
　　她爬山累了，忍不住就又喝了一口。
　　沁芳从怀里掏出几个刚刚在殿里求的平安符，一一摆在古茂面前，一边摆，嘴里了一边念叨：“这个是给老爷的，这个是给夫人的，这个是给大小姐的，这个???”
　　古茂由着沁芳摆弄，自己转过身去看小亭另一边的风景。
　　“哎，木莲，你看这平安符里面还有东西？”木莲凑近了些，想看清里面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傻木莲，那是我诓你的，哪有人拆平安符的，那不吉利。”
　　沁芳将捂紧的手心突然打开，攥在里面的小蛾子扑棱着翅膀忽的飞走，吓了木莲一大跳。她闪身不及，宽大的衣袖在桌面上一扫，不小心就将古茂的茶碗给扫落在地上了。
　　“霹雳嘭隆”一阵响，伴随着沁芳畅快的大笑，背对着她们的古茂也露出了坏笑。木莲脸一拉，倒不是因为被捉弄生气，而是摔坏了寺里的茶碗，怕是不吉利。
　　“沁芳！”她板着脸，正色道：“今日咱们是来求平安的，你看看你，平日胡闹也就算了，到了正经时候你还胡闹，真是???”
　　她又转过头去看古茂，又不敢像训斥沁芳那样，但语气也比往日严肃不少：“小姐，你看，都是你平日里太惯着这丫头，才养成她这什么都无所谓的性子。”
　　看着碎了一地的茶碗，古茂也觉过意不去，又怕真如木莲所说会对尹氏不吉利，便想要弥补回来。
　　她小嘴一抿，露出惭愧知错的表情：“好了，木莲，我知道错了。”边说边弯下腰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哎，小姐，千万别去捡，奴婢不过心里有气胡乱说了几句话，你可别当真。”木莲朝向一边啐了两口，“夫人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的！”
　　话音刚落，就听古茂“哎呀”一声。木莲急急拉过她的手，只见嫩白纤细的手指尖上被划出一道半寸长的口子，说来奇怪，从那口子上流出的血不是鲜红的，而是紫红中泛着黑。
　　木莲一惊，和古茂对视一眼，两人俱是一震。
　　木莲向沁芳递了个眼色，然后从怀里摸出一张手帕，细致又快速的给古茂缠上。
　　沁芳心领神会，故作镇定的绕过亭子，径直走到周围的荒草丛里。过了会儿就见她一只手捉了只金龟子，一只手捉了只马陆，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将两只小虫放在了刚刚洒有茶水的地上。
　　两只小虫刚刚还在沁芳手里挣扎的厉害，一放到地上，在那滩茶水里来回走了几圈，就见它们走的速度越来越慢，直至逐渐变得僵硬。
　　古茂只觉一股凉气从后背升起，微风一过，便凉到心底。胃里也好似被什么东西烧灼，翻江倒海的，古茂忍不住，趴在一旁干呕起来。
　　刚刚还觉得旁边的荒草丛摇曳生姿，现在只剩下阴森恐怖了。参天古木的庄重也变味了，仿佛充斥有害人的邪祟。
　　在她们身后的一堵矮墙后，一个全身被黑衣包裹的人默默看着，见她们似有察觉，一个闪身，就不见了踪影。
　　回府时，马车里的气氛异常凝重。若是平日古茂肯定舍不得这么早就回去，必定要在街上逛一逛才罢休，可今日她恨不得能立马到家。
　　路过一家药铺时，木莲先行下车。古茂拽住她的手，不放心的叮嘱几句：“等我回府，立刻就叫马车来接你。”
　　“嗯”。木莲郑重的点点头，“放心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