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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六十二 ...

  •   离京已是三日后。
      古茂外面套了件厚厚的斗篷,整个人从头包到脚,怀里还揣着暖炉。从榭香院出来,受了寒风又是好一阵咳嗽,显然病还没好。
      古政和尹氏都在院子里,他们看古茂消瘦了一大圈,心里挺不是滋味,想到她一个女孩子还要长途跋涉远去江南,不舍和心酸的感情又浓烈几分。
      挨着尹氏的床榻边,有一张小榻,那是尹氏找人专门给小玉做的。
      小玉现在就躺在上面,还傻傻的睡着。听尹氏说昨晚不知怎么回事,他闹了一宿。老是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脸涨的通红,不论怎么抱他、怎么劝他都不肯睡觉,直到天蒙蒙亮时,估计累了才昏昏沉沉睡去。
      古茂摸摸弟弟软软的脸颊,强打着精神,倾身在他白嫩的脸上亲了一口:“小玉乖乖在家,等姐姐看了外祖母就回来陪你玩。”
      念念不舍的和尹氏她们分别,古茂踏上了去往江都的马车,尹枢庭骑马随侍左右。
      城门口,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马背上,漫天大雪纷纷扬扬,悄无声息却又润泽万物。
      白茫茫的大雪落在肩头,氲湿了一片。
      姚溱拦住这辆即将出城的马车,尹枢庭见是他,客气的点了点头。他深知姚溱是来送别的,就指指挂在马车门口的墨黑色帘子,示意古茂在里面。
      姚溱叩了叩窗户板,沁芳掀起车帘,从里面探出头来唤了声“公子”。
      古茂正歪在椅子上发呆,两只眼睛红红的,明显又哭过。中间的小方桌上,沁芳和木莲将包袱里带的吃食统统摆出来,希望古茂能吃一些。三个女孩坐在车里也还宽宽敞敞,不显拥挤。
      古茂换到沁芳的位置上,和车外的姚溱视线交汇。她牵强的扯出一抹笑:“姚溱哥哥你来了。”声音沙哑,听在耳朵里还有种生涩感。
      姚溱担忧的望向她,看她眼睛红红的,自己心里像针扎一样,他克制住心里的悸动,手自然地贴上她额头:“又哭又笑的,真丑!”
      泪眼婆娑,古茂看着眼前的姚溱,不知不觉间那个她时常追在身后,甜甜的叫他哥哥的人已经长的这样出众了。
      这段时间她听过好多有关他的故事,朝堂上下都对他赞不绝口,明明是相差不多的年纪,自己却还胆小又懦弱,古茂擦了擦脸颊上的眼泪,尽量使自己振奋起来,既然姚溱哥哥已经能独当一面,自己也不能再像个小女孩儿一样,整天哭哭啼啼,要慢慢学着长大,学着坚强了。
      姚溱也替她擦脸上的泪痕:“我听说了你外祖母的事儿,你不要着急,江南路远,我在京有公务,不能陪着你去。不过我带了一些府里的侍卫,让他们跟在你身边,这样我才安心。”
      他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支玉簪,玉簪不新,簪尾的牡丹花瓣明显缺了一块,底座上还有几个小字,古茂来不及看,属于姚溱的清冽的气息就靠近自己,将那支玉簪稳稳插在她的发髻上:“这一趟去想必年前是赶不回来了。这是我送你的新年礼物,夭夭,祝你年年岁岁,平安无忧。”
      古茂别过脸,不想让姚溱看见她的狼狈:“姚溱哥哥,我好伤心啊,外祖母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呢,她还没有看我成亲,她怎么能狠心扔下我?”多日憋在心间的情感仿佛找到一个缺口,决堤般倾泻出来。
      如果说失去季之涣像割舍了自己的一部分,那么失去了尹老太太就像失去了温柔的港湾。割舍的可以重新长出来,但是没有一艘漂泊的游船不回港,没有一只离群的羊不回栏…
      姚溱也红了眼,他轻抚着古茂的发髻,用他惯有的宠溺和温柔:“夭夭别怕,你外祖母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继续看着你,你这么可爱,她舍不得扔下你。
      “没有人会舍得扔下你的。”
      尽管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但古茂还是很伤心。
      外面飘扬的大雪日夜不停的下,杂乱的脚印和交错的车辙从四面八方汇聚,又向四面八方散开。
      姚溱扶住她的肩头,抹去挂在脸上的泪痕:“夭夭,我在京都等你回来,你,一路小心。”
      她轻轻“嗯”了声。接着从怀里找出一方新的手绢,素白的手绢上还是大片留白,只是手绢的两个对角上绣了两朵栀子,上面弯弯绕绕的细密繁复的针脚明显是江南那一带的绣法。肥大的白色花瓣下面顶着同样肥大的绿叶,是古茂一贯的风格,简单却又高雅。
      她递给姚溱,声音轻的风一吹就听不见:“还记得上次答应姚溱哥哥要送你一张新的手绢,我没食言。”
      姚溱接过那张带有她温度的手绢,拿在手里反复翻看:“夭夭有心了,我很喜欢。”
      他看着古茂掩唇剧烈的咳嗽几声,苍白的唇微微张了张,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最后眷念的看了她一眼,将车帘放下。
      车轮又继续向前,姚溱站在雪地里,看着越来越远的车马,心口前的那张手帕尽管绵柔,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古茂前脚刚出城门,后脚一只灰白的飞鸽扑棱着翅膀,停在了桃夭院装着两只小鸟的精美鸟笼子上,巨大的冲力令里面安逸的两只小鸟受到了惊吓,在里面上蹿下跳,撞得鸟笼子霹雳嘭隆乱响。
      尹氏派过来看守院子的诵兰听见这番动静还以为院里进了贼,心急火燎的赶过来时,只看见鸟笼下面落了几根鸟毛,大的小的都有,五颜六色的。
      她顿时松了口气。
      她看见那只鸽子血红的眼睛滴溜溜的转两圈,然后歪着脑袋看她,嘴里时不时还发出“咕、咕、咕”的叫声。她注意到这只鸽子的脚踝上绑了一张纸条,想必是给小姐送信的。
      她想抓住这只鸽子,没想到才刚伸手,那只鸽子就警惕的跳到鸟笼的另一条横杠上,又歪着头看了她两秒,然后展翅,扑棱棱的向来时的方向飞走了。
      诵兰只好看着它飞的越来越高,越来越远,直至看不见,才有些可惜的去忙她刚刚的事儿了。
      其实纪英不久前就收到了古茂的来信。
      小禇踏着冬雪为纪英送来厨房刚熬好的鸡汤时,发现他手里摩挲着一封信。染成粉嫩红色的信纸像是女儿家精心挑选的胭脂,让人不由自主的想吻上去细细品尝。小禇将鸡汤搁在床旁小桌上,离得近了,还能闻见几缕梅子清酒的香甜。
      他似乎发现殿下有些近乡情怯的害怕,不敢再多看,送完鸡汤就转身匆匆走了。
      纪英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自想明白了对古茂的心思,他就派人上京打探古茂的消息,自然是知道她被呼尔烈的人绑架,又被姚溱救出的事。
      那两天他一直心神不宁,还好是在养病阶段没什么事做,至多是苏觅打发人过来问问他对接下来战事的分析。如若再遇上打探敌情的大事,估计他是没法胜任的。
      本来在边关,看尽了战争与鲜血,他以为他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可是在看到女孩儿的来信时,他能清楚的感受到他想回京,想回到古茂身边,轻声安慰女孩儿惊慌失措的内心,再郑重的不避不躲的告诉她自己的心意。
      那时,那双朝思夜想的眸子定会惊喜的望着他,里面比盛了繁星的夜空还璀璨,脸颊泛着蔷薇芯里那层极淡的红,然后兴奋的抱住他,在他唇上落下轻柔的一吻。
      光是想想,纪英心里就溢满了蜜,那股风流的气韵也柔化成春风三月。
      他从未有过一刻像这样期盼,能再次回到那困了他十几年的京都。
      不愧是尚书府里娇养出来的女儿,就算是最细枝末节的地方也流露出主人的娇柔可爱。“见字如晤”,信上不过寥寥几句话,纪英就勾勒出女孩站在他面前,想板着脸却又害怕他生气,不得不又盈盈笑着,温声埋怨的娇俏模样。
      他多想摸摸女孩儿柔软的发,将她抱在怀里,轻言细语向她赔罪。如果她的气还没消,就只有再亲亲她的额头,带她去吃京都里最好吃的小食,去漓江边看花船上盛放的烟火,去神仙山再看一次暴雨后的夜景…
      纪英将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坐在书案前提笔写了好多好多,可最后他看了又看,还是将那些藏了绵绵情话的书信全都烧了。
      因为现在的纪英只是纪英,只是边关一个不起眼的小小军师。他想要要回属于他的身份、地位,就要忍受现在的孤寂和清苦。
      季之涣已经死了。
      他必须记得。
      今日是难得的为数不多的明媚阳光,照耀着山峦叠嶂的白,刺得人睁不开眼。
      县令府的一处偏房中,新翻的泥土散出发霉的腥气,翻出来的黄土上面,东一处西一处未化的雪块懒散的耷着,随着日头渐高,悄无声息的渗入到地底下。
      围着的那方苗圃外有一张檀木桌,两杯清茶悠悠冒着热气,纪英翘着二郎腿,面上戴着面具。暖阳下,面具锋利的棱角好似被磨平,乍然的疏离感消散不少。他嘴里哼着小曲,半中央的那条腿跟着节奏打拍,无所事事的好像在等人。
      唐逸进来时,正碰上这一幕。
      泥土的湿气从四面八方涌来,苗圃旁边立着一把锄头,锄头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看样子是刚耕完地。他对着纪英抱抱拳,看他无所谓的点头后,在他对面坐下。
      “唐兄先喝茶。”
      纪英把玩着手里的茶盏,凑到鼻前,先深深的吸了口气:“这是去年从江南那边来的雨前龙井,没想到小小的县衙里还存有这好东西。被我翻到了,自然是要拿出来尝尝。”
      入口醇厚、顺滑,舌面略涩,咽下后却又回甘生津。
      “果然是好茶。”唐逸不由得赞了一句。他深知纪英唤他来的目的,但也不说破,只指着那方苗圃问:“军师大动干戈,可是要种什么?”
      “种些花儿来玩玩。这天太干、太燥,总是要松松土、润润肥,才好生长不是?”他说的漫不经心,好像真是因为太过无聊才随意种的。
      唐逸抿唇不语,只是端起茶盏细细品味。
      一时无话,唐逸从怀里摸出叠成方寸大小的宣纸,慢慢展开,两只手指从他这边将宣纸推到了纪英那边。他看了纪英一眼,然后垂首继续品茶。
      就在唐逸以为纪英睡着时,他却突然说:“唐兄这是何意?”
      轻薄的白纸被那双修长有力的手按在檀木桌上,纸是簇新的,墨迹清晰明显,笔势精妙,如铁划银钩,可见落笔之人心怀大志。
      唐逸悬在半空中的心终于落回原位,不怕别的,就怕纪英没反应。他又淡淡抿了一口茶,平平无奇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看来他也是个擅于隐藏情绪的高手。
      “军师何必这么问?”
      隔街的叫卖声络绎不绝的传入这方小院,压着白纸的那只手弓起一只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檀木桌上,仿佛热闹的早市一点也不影响他享受冬日的温暖。
      “从在下与唐兄的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唐兄不是一个甘于平凡的人。”他抬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唐逸,“从你说你是季国人开始我就猜到你要做什么。虽然唐兄承认呼尔烈为大王,可那不过是你的缓兵之计。落入呼尔烈之手是你没想到的,所以你选择忍辱负重,表面一副乖顺的样子,其实背地里已经暗暗掌握了他们不少机密。而你也一直在想办法与季国取得联系。”
      他顿了顿,语气波澜不惊,就像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而这次贸易就是最好的机会。”
      唐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并没有因为纪英拆穿了自己的计划而恼羞成怒,居然还微笑着示意他继续。
      “虽然我不知道唐兄是怎么取得这次贸易交易权,但你应该也折损不少亲信。第一次见面你先说自己是季国人,立即就获得了军帐中大多数人的好感。后来在雁城住下,你四处打点,陪着将军、县令,给他们出了不少主意,雁城能有现在繁荣的一面,十有八九是唐兄的功劳,少说一点,现在季国士兵大概七八成对唐兄都心悦诚服了吧。”
      他拿起桌上那张薄薄的宣纸,对着阳光,砂砾样的质感在阳光下泛出流光溢彩。
      “还有,这纸是新出的流沙纸,普通人家可用不上,在季国也是皇亲国戚才有资格使用,更别说贫苦的北狄了。再说,贸易使团里,除了唐兄大多都是些不会笔墨的武夫,就算是会笔墨的也难以写出唐兄这样好的字迹。”
      “我有一点不明白的是…”纪英转弄着手里的茶盏,语气微微一顿,“唐兄为何要找我合作?”
      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纸,纸上写满了呼尔烈潜藏在季国军队里的细作。纪英他们之前一直在查,顺藤摸瓜也不过只找出一两个。这些士兵早年一直在季国生活,对这边的生活习性一直很熟悉,再加上对北狄忠心耿耿,所以排查就更困难。
      上面明明白白写了那些细作的姓名、身份,虽说大军已经班师回朝,但纪英若是将这份名单送到苏觅手中,有嫌疑的一个也跑不了。
      这样一来纪英就又立了大功。
      “军师不愧是军师!”唐逸毫不在意的夸赞纪英,“你说的都对,我当然不甘心,生为季国人怎能为了异族卖命?”他虽是笑着说这话,可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恨意。
      “至于为什么选军师?”他看向纪英,眼神里的笃定让人心惊,“因为我知道,我和军师是一类人。”
      “呵。”纪英嗤笑出声,面具掩盖下,没人看见他上扬的眉梢。只是说出的话略带嘲讽,“我跟你可不是一类人。”
      唐逸毫不在意:“军师会和我合作的。”他冲纪英笑笑,“我拭目以待。”
      说完他就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口饮尽,纪英看着他,感受到寒意滑过喉咙带起的颤栗。
      他摆摆手,对唐逸的背影说:“唐兄好走,我就不送了,下次有了好茶还请你来喝。”
      小禇疑惑的从门外走进来,显然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纪英没看他,转而看向自己刚刚翻过的苗圃,自顾自的说:“他穷途末路,赌上所有不过一条烂命;我方兴未艾,有满园春色,何苦要跟他淌这趟浑水。”
      他冲苗圃努努嘴,对小禇说:“你来的正好,再将这方土翻翻,等来年开春,它们也该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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