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107、一百零七

　　深秋的晚上，蟋蟀、蝈蝈的鸣叫渐渐少了，墙角边被露水浸湿的一截爬满了背着壳的蜗牛，那软软的可伸缩的触角全都缩进了小小的壳里。夜风吹起窗边挂着的花帘子，扬起一阵清甜的香味。
　　古茂终于不再是地牢里那个不能见人的古茂了，在晋凝舟这里养了半月余，身子总算是恢复了些许。虽然落下了病根，但胜在年轻，后期好好调养，应该没什么大碍。
　　只是脸上的疤痕感染了没有得到及时处理，伤口发红发紫还有些肿，在这里用了许多上好的伤药都没能恢复到原来的样子，迟了总归是迟了，破镜终不能重圆。
　　如果说古茂之前脸上的那朵栀子妖，那么现在可以称得上是魅了。金线搅绕修成的轮廓外面又绕了一层紫红的颜色，冷艳而娇媚。那片皮肤因为肿又向外扩大了一些，好像之前的栀子半开半合，现在添上苦难的色彩而更加绚烂而富有生机。
　　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就是当初古家的小女儿古茂，她也就没必要遮掩，从脸上取下的面纱再也没戴上过。
　　和古茂待得久了，大家都知道，这姑娘调的一手好香。
　　香，甜而不腻，而且不会沾染到衣裳上，每日闻着从殿里传出来的香气，都能让他们心情愉悦。
　　今晚的香又换了一种，好像更香更轻了。那虚无缥缈的香气引得人想起了很久之前被遗忘了的东西，或许是亲情，或许是爱情。
　　第二天一早，季凛越抽空亲自见了古茂。古茂站在殿前，遥遥看向龙椅上季凛越，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交汇，竟都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古茂不禁笑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年为了撮合他俩，倩妃不知使出了多少劲儿。而今君君臣臣，她在殿下跪着，俯首称臣，皆是真心。
　　“臣女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快起来吧，你我之间无需多礼。”
　　应该是刚下朝过来，季凛越身上还穿着上朝时的朝服，因还未举行登基仪式，一应礼节都相对从简。
　　古茂站起身来，敛眉看着脚下。
　　季凛越在大殿的宝座上坐下，他看着殿前的古茂说道：“这些年你受苦了，此去边关，你心里愿还是不愿？若是不愿，就不用去，好好待在京都，这点朕还是能护住你的。”
　　古茂闻言一笑，她点点头：“臣女愿意。”
　　意料之中的回答，或许在纪英答应和苏将军一道去边关抵御呼尔烈时他就应该想到的。
　　“这段时间发生太多事了，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不妨在去边关的路上问问姚溱，朕最近太忙实在没时间一一说给你听。”
　　古茂虽有满腹的疑问，但她到底能分清轻重缓急，便没再多说什么。
　　“多谢陛下相护之恩，臣女不胜感激。”她跪在白玉铺成的大殿上，庄严郑重的朝季凛越磕了三个头，“若是陛下日后有需要，臣女定跋山涉水、赴汤蹈火也会赶到陛下身边。”
　　“夭夭，不会那样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古茂诧异的抬头，或许她不知道季凛越曾经对她有过热烈的感情，便也不懂这份格外的关怀。
　　“谢陛下隆恩。”
　　“退下吧，朕累了。”
　　“臣女告退。”
　　长空万里，飞檐一角与蔚蓝的天色相映成趣。屋脊上形色各异的神兽成排成对，给庄严肃穆的宫殿添上几分活泼俏丽。
　　经年蹉跎，经历过大起大落，回过头来再看那些往事，像是流传多年古籍上的风尘，轻轻一抚，便烟消云散，连带着那层沉重的韵味也一并消失干净。
　　古茂立在大殿的玉阶上，微风卷起莲瓣层叠的裙衫，拂过碎发装饰的耳畔，回过头看着朱红色的大门一点点关紧，门板宽的落日余晖渐渐、渐渐的挤成一条缝，随着大门紧闭，那点余晖被轰然拒之门外。
　　有生之年，怕是再也不会踏足这紧锁的宫城了吧。
　　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将目光所及之处一一记在心头，转身，跪下，深深地叩拜，而后大步决然离开。
　　元朔三十六年秋，十月二日。
　　新帝登基，百废俱兴。
　　新帝改年号为嘉兴，是为贞帝。
　　此前，同年九月二十三日，先帝驾崩。先皇后在狱中悲伤过度，于同年九月二十八日，亦崩。其子季凛辰因引起季国内乱，被从锦州赶回来的新帝围困京都，双方交战后，以季凛辰大败而终。他带着一小队人马，连夜逃窜至徐州；在宫中未来得及逃跑的先皇后被新帝关押于天牢待办。
　　在姚溱、晋凝舟的帮扶下，季凛越迅速控制住了京都的情况，他暗中派人前去追踪逃窜的季凛辰，寻至徐州时，抓获了正在青楼寻欢作乐的季凛辰，顺带着他底下的一群乌合之众也全被活捉。
　　被抓后的季凛辰下了牢狱，同他的母妃一起关押在天牢。
　　新帝正式即位后，念及幼时手足之情，封季凛辰为顺王，遣往西南蛮荒之地，困于偏僻之所，无诏不得回京。
　　风雨初歇，惊波稍平。
　　有罚就有赏。在这期间晋纭控制言官舆论，姚溱从旁辅助，出谋划策，他手段狠辣，招招直中要害。
　　事后晋纭官拜一品丞相，掌季国诸事。姚溱品相高洁，拥立新帝有功，擢封尚书令，掌各部大事。
　　升为皇太后的晋凝舟在这一时期，向新帝进言，扶持了一些真正有才识的寒门学子。有了这些新鲜血液的输送，朝堂虽然压抑，但好歹让人看到了希望。
　　这年，京都城里焕然一新。
　　朝廷拨了国库里所剩无几的银钱将京都城重新修缮，家家户户贴窗花，挂灯笼，打开大门迎接来往的宾客，主人家的脸上堆满赤诚的笑意，宾客两手拿满礼物，迎来送往，一片欢喜气氛。
　　皇宫也是一片新气象。官员们换上新的朝服，他们初入朝廷时还略显稚嫩，但经过战争的洗礼，像是获得了新生。面上或许带了惯常的伪装，但下面隐隐是对新纪元的期待与憧憬，还有一展雄心抱负的壮志豪情。
　　倩妃和凝妃一同被封为太妃。经过这事，倩妃似乎没了年轻时骄纵的脾气，也能与人温和相处。晋凝舟一生无子，倒也活的逍遥自在。
　　同年十二月，季国军队大败北狄，纪英与苏觅配合默契，纪英作战英勇无敌，斩北狄首领呼尔烈于剑下。新帝龙心大悦，赏白银千两，但纪英拒不收纳，长剑一挑，银色面具下的年轻脸庞坚毅冷酷。
　　他说：“我唤季婴，字之涣。”
　　旁人惊异不已，消失已久的北狄质子季之涣竟帮着季国打北狄，而他竟然还说他叫季婴。
　　季婴是季国人不愿提起的名字，原因不在他，而在于他的父亲。
　　季婴是季国季王的独子。季王与先帝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在季王成年之后，先帝将锦州以北的地方封给季王。两兄弟年少时感情极好，但后来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权利的诱惑，季王通敌叛国了。
　　锦州以北，地大物博，民心淳朴，处在锦州就相当于把握住了季国的命门，锦州城破，敌军就能直入中原，威胁到这个怏怏大国的根基。
　　日夜在锦州城的季王受到百姓拥戴，可他心里却想要更多，于是他与北狄大可汗暗中交好，准备在元帝没有防备时给他致命一击。
　　但他却没能如愿，当他杀到京都城下时，看见他敬仰了一辈子的兄长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手持弓箭，眼里既有悲悔也有叹息。他眼睁睁看着一支象征帝王的羽箭不偏不倚刺穿他的胸膛，在倒地的那一刻，他心有悲凉，却没有后悔。可能他觉得唯一对不住的是他那年仅三岁，常常喜欢跟在自己身后的奶娃娃吧。
　　元帝看着他的亲兄弟死在自己手里，心中五味杂陈。他将锦州以北交到他手里，是试探，也是安心。当然，一代帝王怎么可能放心自己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日夜陪伴在身边的人。
　　季王的背叛可以说是在他的意料之中，可当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弟弟带着千军万马想要颠覆他的帝国时，他还是心硬的下了死令。
　　“杀无赦！”
　　大义面前，维护国家安宁才是他的道。
　　季王也预料到结局，所以他将自己的幼子托付给北狄大可汗，是以季婴的童年除了最初两年的欢快之外，剩下的就是数不清的白眼与谩骂。
　　在北狄如此，到了季国后还是如此。
　　元帝一直在暗中找寻自己弟弟的孩子，但没想到他作为质子一直在自己身边。
　　季婴自懂事以来就深知自己的身份见不得光，因为他是叛国贼的儿子。
　　可是他不甘心，虽然爹爹背信弃义，可他是真的疼爱自己，也是真的拥护过他脚下的这片土地。所以季婴想要给自己正名，他不想一辈子活在父辈的阴影里，他要向世人证明他季婴无愧于身上流着的血脉。
　　他要以他之名，护他父亲未能护的季国边关。
　　在呈给新帝的书信中，他提到他什么奖赏都可以不要，只要陛下能将当年先帝划给他父亲的那块封地划给他，他情愿生生世世待在锦州，不踏入京都一步。
　　与季婴的书信一同到京都的还有百姓们的陈情书，他们是真心拥护季国，也是真心拥护季婴。
　　季凛越经过反复考虑后，下了一道圣旨到边关，予季婴所求，为他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