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顺》飞絮搅晴冥

1、一

　　元朔三十年，春，正是草长莺飞的二月天。
　　天气很好，万里天空没有一丝杂质。
　　京都一处府邸门外顺次排了三辆紫铜鎏金马车，车舆四周挂着江南运来的云月纱，衡和车轭上饰满了金铃，马车一动就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朱红色的铜门大打开着，三个少女被一群丫鬟簇拥着往府外走去，娇声软调比春日还媚上几分。
　　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中间那女孩儿，她明显比其他姐妹圆润些，一袭粉色提花绸镶蕾丝襦裙，长眉弯弯，脂红点点，特别是眉心那块花钿，更衬得她灵气外露。
　　她不住的与周围的姐妹说笑，一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扬，两颊显出浅浅的酒窝，明丽可人。
　　这是京都南面，高门大户毗邻，古府的这番动静使得清晨寡淡的街道多了几分生气。
　　晨风意外有些凉，古茂紧了紧衣领，搭着丫鬟的手上了最后一辆马车。阳春踏青是贵族女子最喜欢的外出活动，古茂也不例外。
　　早在上车前，车里就燃着栀子熏香，古茂最喜欢的就是那股清雅素净的劲儿。
　　马车一摇一晃的往前走，她见沁芳和木莲都在忙，便缩到车窗边偷偷掀起帘子一角，睁着眼睛往外看。木莲正半跪在地上整理带出来的东西，沁芳坐在小桌前摆着带来的点心，两人都没注意到她这不合礼数的举动。
　　“小姐”，沁芳手里正拿着一块芙蓉糕，她知道这是古茂喜欢的，便想给她尝尝，没想到唤了几声都没回音。
　　她余光一撇，像看见什么大不了的事一般，都来不及将手里的芙蓉糕摆好，就上前去把古茂撩起的车帘放下，一脸不满：“小姐，您怎么能做这么出格的事？”
　　古茂立马将身子坐正，对沁芳做了个鬼脸，可她还是惦念外面的风景，到底心有不甘，喃喃道：“好不容易出门还被管着，等会儿本小姐定要想个法子把你们甩了。”
　　按理，这并不算什么，季国民风淳朴，大都不拘小节，与那大唐盛世有的一比。
　　木莲转过头看她俩大眼瞪小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无奈的摇摇头，将小桌上摆好的点心递给古茂一块。
　　古茂不再看沁芳，赌气似的转而笑眯眯从木莲手里接过点心含在嘴里，那甜甜的、软糯一般的芙蓉糕在舌尖晕开，像挠人的痒痒，激得她惬意的眯起了眼。
　　须臾，悠悠到了漓江旁，河堤上早已密密停着马车。河风吹起两旁柳树的枝芽，嫩黄色的柳枝随着春风摇曳，空气中胡乱飞着毛绒绒的柳絮，使得整个江边都笼罩在一团此起彼伏的白雾中。
　　古彦文翻身下马，从前面过来找古茂她们。大姐古雅芐领着古荷走到古茂车边，两姐妹往河边一站，立马引得两岸的游客们频频回头。
　　古茂搭着木莲的手臂，从马车上下来。
　　远处青山黛影，丽日当空。
　　漓江不愧是京城最美的一条河，它既不宽广，也不丰饶，每每遇上下雨还会摧毁河堤，吞噬无辜之人的性命。但它胜在清澈，像江南三月花枝颠儿的明媚，山峰皑皑白雪的纯粹，仿佛人们梦中的江南。
　　江边叫卖声不断，灿若繁星的华灯牵连数里；江上不过几艘画舫，但无一不精巧绝伦。
　　古茂最是喜欢热闹，还没走到岸边，她就已经心急火燎的想到画舫上去，把尹氏临走前的嘱咐给忘了干净，幸好古雅芐及时把她拦住。
　　“夭夭，你忘了走之前母亲的话了？”
　　“我没忘。”
　　“你若执意要去，回去我就让母亲将你禁足。”没等古茂再撒娇，古雅芐就直接打断了她的后话。
　　闻言，古茂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闷闷不乐，但好歹没说要去了。江上的画舫大半都是供达官贵人消遣用的，夜里还有花娘子在甲板上拉客，是故尹氏才不准古茂去。
　　之后古雅芐他们准备去河边转转，古茂心里还有一个主意，便没去。而是自己寻了一株长得最盛的柳树，坐在下面。低垂的柳梢扫过她的眉眼，引起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
　　她坐在草地上，看似乖巧，脑子里却正想着要怎么甩掉身后两个古板的小丫鬟。正冥思苦想间，只听得从身后传来淡雅的声音：“夭夭今日出府了？”
　　夭夭是她的小名，除了家里人，只有姚溱会这么唤她。
　　腿上像装了弹簧似的，古茂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拈去沾在裙摆上草屑，急急往身后看去：果然是姚溱。
　　她双眸一亮，提起裙摆就朝姚溱跑去。姚溱稳稳扶住她，无奈说了句：“慢些。”
　　古茂深知姚溱不会责怪自己，仰起头，像小狐狸般笑眯眯的看着他，打眼一看就藏着坏心思。
　　阳光正好洒在她的脸庞，那双眸子里像洒满了细碎的星光，一动，就会溢出来，落进心底那片柔软的花海。
　　沁芳和木莲一看是姚溱，心底暗叫不好。
　　姚溱是尚书令家的嫡子，母亲是连当今圣上都要尊称一声“皇姐”的长公主。他自小陪同皇子们读书，礼仪规矩自是没话说。
　　偏生遇到自家小姐就说不准了。
　　果然，姚溱看着古茂裙摆上沾的野草，低笑一声，弯下腰替她把那几根草打掉。
　　似乎对这亲昵的动作习以为常，古茂往后一退，提起裙摆在姚溱面前转了一个圈。漫天翻飞的柳絮纷纷扬扬，倒成了她的陪衬。
　　不由得，姚溱笑了，清浅的一晃而逝。
　　像是回到小时候，那时他陪母亲到古府做客，主位上的女子很温柔，含笑招呼他。他本是清冷的性子，不爱说话，向夫人行过礼后就退到母亲身后去了。
　　周围大人们你来我往的应酬激不起他半点兴趣。
　　福至心灵般，他突然抬头，一眼便撞进一双晶亮的眸子。
　　一个三、四岁大的，像画纸上的小人正坐在自己娘亲的怀里。她被一件蛋清色软缎刺绣袄子裹住，软软的，用这样一双眸子看着他，甜甜的叫他哥哥。
　　周围是贵妇人们的哄笑声，那时他的眼里就只有她了。
　　岁月蹉跎，而今她已豆蔻，他已弱冠。
　　只一瞬，姚溱的思绪就回来了。眼前的眸子与记忆中重合，却又不太一样。他抬手糅了揉古茂的头发，晓得她定是因为无趣而暗自伤神。
　　一眼看穿古茂的心思，姚溱抿唇笑笑，不紧不慢的说：“我近日刚去过一个画舫，觉得很有趣，不知是否有幸与夭夭一同出游？”
　　正纠结该怎么跟姚溱开口，让他带自己去画舫，没想到他竟主动提出来。原本微拧的眉目霎时舒展开来，像天边的太阳突然挣脱云层的束缚，古茂甜甜的应了声“好”。
　　沁芳、木莲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无奈，但没办法，只好识相的退回刚刚下马车的地方。
　　自然的握住古茂的手腕，姚溱牵着她去到排在最后的那艘画舫。
　　远看并不起眼，离近了才发现这艘画舫竟有两层。微黄的沉香木板呈篱笆状般环绕四周，二层甲板一角，簇拥着层层叠叠的风信子，那累累的花朵儿挨着、挤着，在春风中欢笑。
　　船舱外立着的花娘子老远就迎了上来，铺天盖地的脂粉味引得二人各自往后退了半步。见两人衣着华贵、气度不凡，花娘子堆着笑，又拉又扯的把二人拽到自己的船上。
　　风月场里混久了的人，一看一个准。
　　她将两人迎到一颇为素雅的房间，里面轻纱微动，笙歌漫漫，不知那珊瑚珠点翠小香炉中点的什么香，使古茂不由得想到刚刚在马车上吃的甜点。
　　看古茂颇为满意的点点头，姚溱顺手抛给那娘子一锭银子，喜笑颜开的娘子领着屋内一众姑娘们扭着纤细的腰身走了。
　　不久，船慢慢的开了。古茂兴奋的推开窗，看着远处的烟山黛岳，绿地上小孩儿嬉戏的玩闹，突然生出了些许兴致。
　　她转身走到刚刚一位乐姬坐的古琴面前盘腿坐下。腰脊挺直，素手弄弦，袅袅琴声在河面上荡漾开来。似小女儿家的欲语含羞，又充满了一种开合自如的古朴大气。
　　曲目伊始，姚溱就听出了她弹的是《定风波》。这是她弹的最熟的一曲，大开大合中带有拨云见日的明朗，却并不适合现在弹。
　　目光随着灵动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不期然春风拂袖，露出半截藕臂，被阳光照着，似有隐隐流光在上盘旋。姚溱不由得皱了皱眉，刚想提醒古茂，谁知她双手一按，琴声便戛然而止。
　　“这琴不好，要想弹出原本的味道，必是要花费大力气的。”她也知道琴弹一半不好，有些羞赫，又接着说：“等哥哥有空到府上时，我再弹给哥哥听。”
　　姚溱微松一口气，无奈扯出一抹笑，看着古茂已经从地上起来，转到自己旁边的躺椅上一躺，双手交错开枕在脑后，侧着头看自己。
　　“哥哥不怪你。”
　　想着快把这话题揭过，古茂端起桌上一杯茶，啜了一小口：“姚溱哥哥，这茶不错。”说着，吧嗒吧嗒嘴，又饮了一口。
　　姚溱失笑的看着古茂，语气里不自觉带上几分宠溺：“府里有一些宫里送来的茶，我喝着比这儿好，夭夭要是喜欢，回头给你送去。”
　　古茂乖乖应了一声，转头继续去看外面的风景。
　　一墙之隔，在隔壁厢房内一位年轻公子哥也躺在软塌上，怀里揽着两个娇艳的小娘子。他懒懒的靠着，一只手在娘子腰间游走，引得娘子娇笑连连；另一只手端着酒杯佳酿，琼浆在灯光下如碧玉般璀璨。眼角微微上挑，唇边永远含着三分笑意，有股说不出的快意风流。
　　偏偏他还不以为意，时不时吃着娘子剥出来的鲜果，逗得娘子们都害羞的依偎在他怀里。
　　当古茂信手弹起《定风波》时，他自然也听到了。咀嚼的动作似乎慢了半拍，也只是须臾，他吹了声口哨，手里还玩着一位花娘子垂腰秀发，带着一丝漫不经心：“乔褚，去看看隔壁是哪位佳人？”
　　他怀里的娘子闻言，佯装嗔怒的在他胸口上捶了一拳。他不怒反笑，握住那双不安分的小手，轻声说着好话。
　　守在门外的侍卫却如风一般，转瞬不见。
　　日头渐渐西落，余晕的晚霞把江面照的通红。看向远处，水天相接处皆是火焰般的红。漓江边的游人也走得七七八八，古茂被姚溱拖着不情不愿出了画舫，花娘子在身后甩着厚重熏香的手帕，谄媚不已。
　　古府的一众兄弟姐妹知晓了古茂的去处，已经在马车旁等着她了。
　　远远看着姚溱和古茂走来，古荷不自在的理了理纤尘不染的裙摆，拿出自认为娇美的姿势，羞怯的垂首摆弄手里的绢丝。
　　相互打过招呼后，姚溱目送古府的马车离开，从始至终只是礼节性的扫过古荷一眼，就再也没有把目光放到她身上。
　　火红的霞光在身后热烈的散射，将余温尽情消耗，姚溱清贵的气质在妖艳的红光下，更如神祗般不可侵犯。直到古府的马车在拐角处消失不见，他才纵马回府。
　　即使在寸土寸金的京都，古府的规模也不算小。庄严肃穆的大门上悬着沉香木质的门匾，两侧立着沉静凶悍、威风凛凛的石狮。
　　入得门内，只见佳木葱茏，奇花闪烁，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再往里走，游廊蜿蜒，阶下石子漫成甬路，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在山石的掩映下若隐若现。
　　一行人回府后，先去给尹氏请安，大家都默契的省略了古茂去画舫的事情。只有古荷欲言又止，被古雅芐扯了几下衣袖才生生把话咽回肚子。
　　尹氏淡淡交代两句后，就各自散了。
　　古府人员简单，规矩也不甚严格。一家之主古政位居正三品兵部尚书，与原配妻子郑氏育有一儿一女：嫡子古彦文、嫡女古雅芐。郑氏不幸早逝，古政后又娶了尹婉清续弦，育有古茂，再有一房妾室孙笺和女儿古荷。
　　古家长辈早已过世，古政的兄弟们也都各立门户，偌大的古府也就只有这些人。虽然古荷是孙姨娘的女儿，但因家里宽裕；加之尹氏和孙氏之间相处和谐，且尹氏刚发现已有两月的身孕，孙氏已着手掌管府中中馈，所以便没什么嫡庶之分。
　　当夜，沁芳和木莲在浴汤内加上许多草药，古茂有些疑惑的看着她俩，最后还是沁芳回的话，说是姚公子今日嘱咐的，说这样用，小姐明日便不会觉得困倦。
　　古茂怔愣了片刻，展颜一笑，心安理得的在浴汤内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