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发丧相府(改后一二章合并) ...
-
第一章相府发丧(改)
大宁。丞相府第。
尧府上下,悲声一片。
到处都挂满了白幌子,连门楣上都栓了一朵硕大的白色绢花。那绢花也许扎得不牢靠,竟然有缕未扎紧的的白绢散落下来,把丞相府的匾额遮住了。匾上的字隐没在年头已久的木纹里,统统是一色的黑,看不真切。
尧相钧进进出出的一日从这门下过两三趟,偏生不叫人把那绢花重新弄过。他从那门下过的时候,几乎就要错过抬头看一眼的机会。然而,鬼使神差地,他抬头了。但他看了一眼那在冬至的风里飘荡的白绢,什么也没说,唉了口气,就跨过了门槛。
“老爷,老爷——”白管家急喊了两声,才把尧钧叫住,“这个要下人再去做么?”他指的就是那绢花。
尧钧的回答是,“算了吧,就这样了。”
尧府的大房夫人去了。
据说是大夫人的娘家,邵将军里通外国,被皇上下旨抄的家,男丁问斩,女眷发配边疆充作营妓。大夫人得知这一消息后心神不宁,一病不起。就在邵将军问斩的那一天,夫人病情恶化,似乎是因为受不了这打击,也一同香消玉殒了。
想了想,尧钧又回头嘱咐管家几句:“给章儿他们的红纱不要忘了。”
“早备好了,老爷只管放心。”
章儿,尧章,是尧府的小少爷,还是个要人抱在手上的奶娃娃。
他对这个大娘并没有多少记忆。几乎打从他接回尧府时,大娘就一直病着,现在只不过是病重了、病死了。
尧章刚来的时候,被抱到他大娘房里,大娘给他见面礼,是一块玉珮。
用红线栓了,挂在尧章脖子上。小尧章喜欢得很,小手里抓了那玉片就用嘴去啃,弄得那玉上湿嗒嗒的全是口水。当时尧章的哥哥也在他娘房里伺候汤药,见此情景就用手指从尧章嘴里把玉掏了出来,想想不妥又把玉直接摘下来。
“娘,弟弟还小呢,什么都往嘴里塞。你给他挂在脖子上,迟早一天总被他咬断了绳,囫囵一个塞在嘴里细细嚼。”
夫人倚在一团被子上凑到儿子手边喝了口药,“还是纲儿你想的细啊。我原先只是想着我这儿有一对成双的玉,给了你自然还一块要给你弟弟的,方见面看这孩子讨人喜欢的很,就给了他,没思虑他还小着呢。”
尧章见口里的玉被人掏走,心下不痛快,正要发作,却看得是个温润如玉的少年,就看着他傻笑起来,流了满下巴的口水。他见那少年解下腰间一块玉佩,和方才手中拿着的那玉佩捏在一起,提空了逗弄他。成对的玉佩,一块栓红绳,一块系墨绿的丝绦。
“我的好弟弟,哥哥先给你收着,等你长大了再还与你。”然后灿然一笑。
尧章被他这一笑,小脸笑得更开心,脸上的肉皱成一团一团的,惹得他哥伸手在他脸上一掐,“小东西。”
尧章就此记下了他的哥哥,尧北纲,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
见过大娘后,尧章就被殷娘抱回房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殷娘才一转身没照看到,尧章又把他那圆溜溜的勺给放进嘴里嚼吧嚼吧了。勺子有些大,尧章尽力张开了嘴把整个勺头含进去,弄得满手的口水,一双贼亮乌黑的圆眼睛天真地看着殷娘。
殷娘无奈,这个小祖宗,什么都往嘴里塞。她好心好意地抓了尧章的小手,哄着他把那勺子从嘴里拿出来,却不料勺子一离口,尧章哇的哭了出来。殷娘连忙把他抱在手上哄着,尧章就是哭。
正拿这个小祖宗没办法的时候,他哥刚侍候完夫人吃饭路过门口,就一脚跨了进来。“小东西,怎么又哭?殷娘,他不肯吃饭吗?”
“大少爷,小少爷吃饭倒是乖巧,只是吃完了不知怎么的就哭起来,怎么劝也劝不住。”
“我来抱抱他吧。”
尧章被他哥一抱立刻收声,只剩下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殷娘你看,这小东西怎么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好了,不哭,章儿乖,哥哥抱。”
尧章气呼呼地嘟个嘴,把脸埋到他哥襟袍上蹭了个干净,抬起脸来,真是眉清目秀丰神俊逸的一个奶娃娃。
他哥见他这副神气,用手指勾了勾他哭得粉红的鼻头,不料被这小东西一口叼住,放在嘴里含着。
于是,不几天,尧府上下都知道这小少爷就爱含东西在嘴里,尤其大少爷的手指更甚。
=======================
灵堂里,有一口漆黑的棺材,大夫人就安静地躺在那里面。
除了棺材的黑色,烧纸钱的红色火苗,满灵堂的白色。那种白,带着麻布的泛黄和泪水洇湿的通透。尖尖的白色帽顶,在棺材前低下去,挨着了地又抬起来。这样一个个跪祭下去。
一个少年神色痛苦地被人扶上来,扑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再把脸抬起来的时候,他眼眶通红,脸颊绯红,牙抖抖颤颤地咬着嘴唇才没哭出来。
这人,是北纲,是尧府的大少爷,却不是尧章他哥。
这两人,只不是眉目之间有些神似罢了。
尧章被他娘抱着,身上套了个白麻的褂子。本来他不待见这个北纲,有北纲就没他哥,北纲走了他哥才回得来。可是眼下见北纲那种神形憔悴的样子他有什么气也撒不上来。而且死的是他哥的亲娘。尧章有些迷糊。
这时候,整个发丧礼上不见人影的尧钧不知从什么地方出来了,他默默地走到北纲身后,用两只大手支着北纲站起来。尧钧的神色里也很痛苦,但除了痛苦还有一种失望。他拍了拍北纲的脑袋,北纲头上戴着的白帽就歪了。但他们谁也没去扶正它。
“孩子,好好活下去。”尧钧张了张口,也只得这么一句。
发丧后,大夫人的灵柩在府中停了七天才下葬。
薛二娘哄儿子说,奶娘回来了。尧章把头一扭,那根本不是殷娘。可人人都叫她殷娘。那个殷娘看见尧章很开心,张了双臂,说:“来,小少爷,殷娘抱抱。”
尧章乖乖地让人抱着。却不用胳膊搂着她的脖子。她不是殷娘,她不会知道什么时候尧章不开心了要哥哥抱,她也不知道从哪里叫哥哥来。再也没有吮着哥哥的手指入睡的机会了。
一众丫鬟老妈子在旁窃窃私语:“唉呀,小少爷真乖。”然后薛二娘脸上露出自得的神色来。
大夫人头七的晚上,尧章扶着墙摸到了灵堂,没人在守灵,只有棺材脚的长条凳上一只青瓷的小碟里,一簇灯光闪闪烁烁。
那是长明灯,照着死人通往阴间的路,也照着死人回家归省的路。
尧章腿脚短小,刚好能把头搭在棺材的边缘。他看着大娘眉目如初,并没有一点死去的样子。也许是因为天太过冷的缘故,大娘并没有腐烂。大娘的脸颊也没有塌下去,那是因为她嘴里被塞上了玉石或者是金器。只是天太冷,她的嘴唇都冻成了紫黑紫黑的。
尧章这孩子,被府里头怪怪气氛压抑了好几天,晚上想到明天大娘就要下葬了,就趁那个奶娘睡死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摸出来。没有哥哥也没有殷娘,爹也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尧章鼻子一酸,用手摸了摸大娘冰凉的脸,就把脑袋搭在棺材沿上了。
尧章在棺材边趴了好久,等从上边爬下来的时候,他看见了北纲。
今夜是北纲在守灵。他手里捧着个瓦罐回来的,看见尧章皱了皱眉头,把瓦罐往棺材里一放,合上棺材盖,然后一路把尧章抱回房里。
奶娘正在床边睡得死沉,炉火星星点点快熄了也不知道去加把炭。
北纲并没有叫醒奶娘,他给尧章掖了被角就走了。
尧章钻到被子里,里面还是暖的。他翻来覆去地一阵捣腾,心里不痛快,一脚把那个奶娘踹醒。她睡眼惺忪地起来四顾,很茫然。
第二天出殡的时候,棺材抬起来,地上掉了一个墨绿色的丝绦头,还有烧焦的痕迹。
被抱在奶娘手上的尧章突然间就哭了起来,嘴里呜呜地在喊哥哥。北纲回头看了一眼,扶着棺材跨出了门槛。
那个奶娘慌慌张张地用一双粗笨的手不停地在尧章的后背拍打着,尧章闹得更凶,一口咬上了奶娘的手指。
一番折腾,尧章如愿以偿地闹到了他爹那里,把奶娘辞退了。北纲抱着尧章站在尧钧面前的时候,尧钧只说,“好好带弟弟,我让徐妈边上侍候着。”
徐妈是府里的厨娘,尧钧这么一吩咐,便成了带尧章的奶娘。
尧钧在这场丧事后辞了官。
望了最后一眼丞相府的大门,一大家子上了马车,回尧家南方的祖宅寿阳。
这一年,尧钧为官十二载,年三十。
第二章阴谋两个字
尧章两岁大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北纲。
是北纲而不是他哥。
那天,尧小少发现平日里常常抱着他哄着他的那个哥哥不见了,换了个陌生人。他就皱了一张小脸,好像嘴里被喂了黄莲似的,哇一下就哭开了。哭并不能让这个陌生人放开他,于是尧章开始捶打着“哥哥”的胸膛,手脚并用。
尧章小时候霸道,反倒是现在看上去娇娇弱弱的,清秀书生样。他打起人来就叫一个狠,生生用肉墩墩的小手给那人脸上抽得一条红杠一条白杠的。
北纲被打得有点不爽,手上加大了力气,用一只手把个尧章夹在他胸前,还不停地把他时不时 “抖落”出去的小胳膊小腿一根一根地塞进怀里,好让这破小孩安分一点。
尧章就是条滑鱼,扭搭扭搭的,不能从上面挣脱开去,就往下滑呗。
一大孩子和一小娃娃,较上劲了。就在北纲快要抱不住尧章的时候,尧章的娘薛敏乐急了,那时光,北纲只勉强抱着尧章的头和一只胳膊,小东西掉啊掉的挂在半空。
大少爷和小少爷是不同一个娘的,老大是正房所出,幺儿是偏房薛氏所出。
薛二娘看了心慌,吞吐著对北纲说:“纲儿,你看,还是让我来抱吧。”
北纲愣了愣,哦了一声,把尧章递还给了他亲娘。尧章的下半个身子被他娘抱在怀里时他反倒不着急回去了,折了半个身子扑到北纲身上瞅准了左手就是一口。
“小狗仔子!”北纲捂着他的手,不可致信的瞪着眼骂了一句。
薛二娘的脸顿时刷白。她想像不出自己第一天来尧府就会被人污辱,北纲骂自己的儿子是小狗仔子,那后面的意思就是生他的人是只下贱的狗。北纲断然不会骂自己爹的,那么剩下的只有这个生小狗仔子的娘了。
她接过尧章,一手扣住了儿子的后脑勺,按在自己的肩头,轻轻抖动着。儿子一定受惊了,一定受惊了,儿子不怕,不怕。她一边把肩头的摇晃传递给儿子,一边心惊胆寒起来。
于是,刚才跟北纲较劲较得很来劲儿的尧章大声哭了起来。
薛二娘怕北纲怕得很,比怕自己男人还要怕。明明前头儿子在北纲手上的时候,她紧张地心都快蹦出来了,可她只敢吞吞吐吐地建议“让我来抱”,而且是在儿子几乎要掉到地上的时候。
薛二娘为什麽怕呢,因为她男人告诉她,这是大房的孩子,尧家的长子。所以她怕。
即使是觉得自己生生受了屈辱,她也只是默默地抖着孩子,眼泪流出来了,就假装亲昵在儿子的脸上蹭掉。
尧章倒不是跟他娘有什么感应,觉得娘受了委屈,大声地给娘哭冤。他哭什么呢?他哭的是他的哥哥。
尧章的哥哥,长得并不是像北纲这样的。虽然他们眉目间有些许相似,可是神情气质什麽的,终究变不了的。尧章来到尧府的半年时间里,除了奶娘,就是哥哥在陪他。所以他很有自信,即便闭上眼睛用手摸,他也能摸出哥哥长什么样,鼻骨哪儿突起哪儿凹陷他都一清二楚。
薛二娘初来乍到的,加上这阵子府中上下忙乱,这也不过是第二次见这位尧家长子而已,自然不认得。当她看见北纲跟儿子说“你哥哥过来了,让他抱抱吧”的时候,尧章就不高兴了。哥哥是个儒雅的人,而这个北纲呢,连哥哥一根毛都沾不上边。
而在北纲骂了句“小狗仔子”后,尧章更加肯定了这一点。
哥哥不见了,同时不见的还有尧章的奶娘殷娘。
虽然说尧章早就断奶,可是还是由着殷娘带。尧章的爹很宠这个小儿子,可是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带在身边;带儿子回府的时候没打算让他娘也跟着过来;小破孩跟他哥投缘,但让大儿子看着吧,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罢了,又是男孩,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所以殷娘一时半会儿的还是走不开的。
但是现在殷娘不见了。
于是尧章咿咿呀呀地叫起来,“殷娘──”
“你看这孩子,一岁大就离了娘,现在跟我都不亲热了,怎麽只想著奶娘啊。”薛二娘抱儿子在手的时候,有一种母性让她的胆子也变得大起来。她的话语间充满了为娘的自豪,连面对尧家长子时的那种胆寒都没有了。听听,她的话音里没有一丝颤抖。听听,她在跟尧家长子炫耀。哦,尧家长子,尧北纲。
“章儿乖,娘带你好不好?殷娘前儿老家有事,你管家伯伯放她的假,现在不在府里头呢。”
薛二娘把儿子按在她的双乳间,好像还没断奶的时候一样。可是尧章并不喜欢母乳淡而略腥的味道,而且他更乐意喝殷娘的而不是娘的奶。因为殷娘的身上有一股很纯朴的很健壮的女人味儿,而他娘亲身上的脂粉味儿会让他怀疑那奶水里是否也掺杂了香粉。
香粉不好吃,吃了要拉稀。
于是尧章偏了偏头。把鼻孔露在外面,还瘪了一下嘴。
他们都走了。
一定是出了什麽事儿了。那时,两岁的尧章在他幼小而细敏的心里留下了 “阴谋”这两个字。
后来,果真是,他的大娘就那样莫名其妙地躺在棺材里了。
再后来……
其实故事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