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苍境》羽杀三千

14、死亡

　　轻轻抓住他的衣角，终于，他有了反应，侧过脸，那双幽深幽深的黑眸中，有我哭花的脸，异常狼狈。像是在独自前行的沙漠中终于找到了同伴，那种难以言喻的心情，让我做出了一件迄今觉得十分丢脸的事。

　　“呜呜呜……楼玉……”

　　整个人以夸张的姿势挂在楼玉的身上，紧紧搂着他的脖子，抱住他，头埋在他的肩头哇哇大哭，以此来发泄自己在刚才整整一个时辰里的彷徨不安。周围的人都停了下来，因为我惊世骇俗的拥抱，周围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我大声的痛哭流涕。

　　这是一场尴尬的邂逅，在与他仅有的一次不欢而散和一次虚与委蛇后，我以最狼狈的形象出现在了与他的第三次见面。

　　以后的日子里偶尔想起这段回忆，记得最深的，还是他安抚着轻拍我背部的温柔，那种温柔，一点一点，慢慢抚平那些因为思念因为疼痛因为孤独而一日日在心里皱起的褶痕……

　　后来的记忆都变得不甚清晰，我只知道，在楼玉的循循善诱下，自己断断续续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然后我一路抽噎着，一路紧拽着他的袖子，安静地跟他走。看他找到一群看起来不像好人的年轻人，看他给了他们一袋银子，看那些年轻人对他点头哈腰。

　　之后，他把我带上了一辆马车让我休息，准备离开时，却因为我拽着他的袖子不放，只能留下来陪我。我是在他低低的安慰声中睡去的，也许是安心了，也许是哭累了，我很快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睡梦中，有什么流连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温柔地拭去我眼角未干的泪水……

　　等我醒来时，已是天明，发现自己已然回到将军府，惊慌地叫来小翠，才知道小鬼已经找到了，悬着的心陡然落了地。急着想去看看小鬼，却被小翠拦住了，她张着嘴在那里支吾了好一会，在我逼问下，终于告诉了我一个不幸的消息：我被禁足了……

　　事情说起来，还真是多“亏”我那个救命恩人，我怀疑他根本是故意的！明知道我和小鬼是偷溜出来的，他居然还光明正大抱着我带着小鬼，从将军府正门进去，一时之间，弄得将军府鸡飞狗跳。在他的解释之下，大夫人沉稳地谢了他，任由他抱我回了房，隔天，我就被告知禁足一个月。至于小鬼，他比我更惨，不止被禁足，还被要求罚抄一百遍的金刚经（大夫人信佛）。

　　“唉……唉……唉……”

　　百无聊赖地蹲在墙角，摆弄着那盆文竹，苦着的脸都皱了起来。虽然禁足的一个月已经过去，可生活却陷入了上次事件的恶果中。后门是溜不出去了，小鬼是彻底没指望了，他的惨状已经让我不忍再刺激他了，昏天黑地的学习啊！比我高考那会儿还忙，而且还有人在旁边监视着，整个一个服刑劳改犯。

　　以前没出过将军府时还好，一旦出去过了，玩过了，已经尝过甜头了，总会想着再出去，现在这样被困住，自然是痛苦万分。可我又能怎么办呢？这几天，除了小翠、“发”夫人，还有那些偶尔来意思一下打扫的仆人，馥香院基本上都是冷冷清清，每天不是发呆就是叠纸鹤，无聊得不能再无聊的日子。

　　无比惆怅地蹲着，原本安静的空气忽然被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打破，回过头，只见小翠一脸慌张地来到门口，眼神忽闪不定，边走还不时回头张望，跨个门槛也没集中好精神。眼看她一只脚绊在门槛上，我刚想开口提醒她，只听到“砰”的一声，不忍观望小翠的惨状而闭上眼的我，在小翠的呼痛中缓缓睁开眼。小丫头半跪在地上龇牙咧嘴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一向红扑扑的番茄脸有些仓皇失措，皱了皱眉，起身去扶她。

　　“怎么了？失魂落魄的。”

　　“小……小姐。”

　　小翠抬起头，眼神里尽是慌张，她紧紧抓住我扶着她的胳膊，力道好大，都把我抓疼了。忍着疼，把小翠扶起来坐下，试图平复她的情绪。

　　“小翠，到底怎么了？”

　　“我……我……”

　　小翠看着我，一些话似乎要脱口而出，可又似乎顾忌什么，讷讷地张着嘴，发白的脸缓缓低下。

　　“小翠，你不说，我可没办法帮你喔。”

　　坐在她旁边，我一手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让她放轻松，手接触到她的肩膀时，才发现她全身肌肉都是僵硬的，可见她真的很紧张。不由得蹙起眉，到底是什么事让她吓成这样？

　　过了一会儿，小翠像是下定了决心，开口说话了。

　　“我……我刚才……看到锦夫人了……”

　　“恩，然后呢？”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碰上这个女人肯定没什么好事！

　　“我……我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在……在那个……”

　　似乎是难以启齿，小翠的话疙疙瘩瘩，到后来声音已经压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在哪个？难道在接吻啊？”

　　开玩笑地接道，小翠显然对我口中的“接吻”两字不太明白，我痞痞地笑了笑，起身把小鬼上次买来放在我这里的金童玉女拿了过来，两个碧绿小玉人可爱的脸被我恶作剧似的面对面贴在了一起。抬头想看看小翠的反应，没有预期的羞怯，小翠瞪着眼，一副惊吓到的样子。咂咂嘴，不会被我猜到了吧？轻声问道。

　　“小翠，你是说，你看到锦夫人偷情？”

　　小翠苍白着一张脸，不加否认，看来我是真的猜对了，脸色变了变，认真地问道。

　　“那你有没有被他们发现？”

　　“没有！没有！”

　　小翠急忙摇头。

　　“我很快就走掉了，锦夫人……锦夫人她没看到我。”

　　听到这个答案，瞬间松了一口气，微笑着说道。

　　“那就没事，小翠，你要把今天的事都忘了，你什么都没看到，知道吗？”

　　小翠愣愣地点了点，可脸色还是不太好，而我，心情也变得莫名烦躁。望向门外，刚才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却变得异常阴沉，似乎是某种预示，有什么正在悄悄改变……

　　两天后，我知道了答案。

　　看着眼前冰冷的小翠，我忽然真正开始明白，这里，不是我生存的那个世界，我一直以来都在躲避的复杂与阴暗，从来都不会因为我的忽视而消失，它一直存在……

　　我想，此时的我很冷静，过于冷静，从听到这个噩耗到我走进这个院子，我一直保持着最初的面无表情，小翠的尸首安静地躺在那里，在离我十步远的地方。那张曾经可爱得让我总想捏一把的脸，比两天前她告诉我那件事的时候还要苍白，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眼角还有水迹，好似未流尽的泪水，失了温度，无比冰冷。

　　一步一步地靠近，刚入春的空气里还泛着冷气，一寸一寸，冻伤人的心。缓缓跪下，手轻轻抚摸着小翠那柔顺却带着湿意的头发。我记得，那头乌黑顺滑的长发是她的骄傲，她说过，连大夫人都曾经夸赞她的头发。

　　那个小小的丫头，不过十五岁的丫头，用她瘦弱的肩膀挑起了一家的生计，来到这个复杂的将军府，卖了身，当了丫鬟，只为了那笔能够为父亲买药的银子。她善良，她有点胆小，她喜欢每天小姐小姐地叫我，乐此不疲……

　　“小翠。”

　　低低地叫着她的名字，她身上的冰冷从指尖传递到我的心底。很冷吧，她一定很冷，冬天才刚过去，那湖水该有多冷啊……为什么她的眉皱得那么紧，窒息的感觉一定很痛苦，那些水，挣扎不开的水，把她的脸沾染得那么苍白。因为早年吃不饱而发育缓慢的小小的身躯，如今一个人躺在这里，黄泉路上，一个人的路途，她会不会很寂寞，会不会害怕，她那么胆小……一滴泪，在凉凉的风中滑落，落在小翠的眼角，与那滴未流尽的水珠一起滑落。

　　三月初的日子，是谁的生命陨落在冰凉的湖水中。春色初露的日子，是谁在那湖边无声地落下一滴滴的眼泪。连日晴朗后的雨水下，是怎么样的悲伤为那段无忧岁月狠狠划下了休止符。
　　谁，是谁在哭泣……

　　小翠的尸首是被人裹在一张草席里草草送出府的，没有人理会我的阻止，没有人理会我的歇斯底里。那个高贵的大夫人冷冷地站在一旁看着我的疯狂，丢下一句“不过是个丫鬟，别把事情弄复杂了”，就冷然离去。那双淡漠无情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一条人命，而只是一只意外被踩踏而死的蚂蚁，那么的无所谓。

　　呵呵……我在期待什么？期待他们会去找凶手为小翠伸冤？期待在我告诉他们锦夫人是凶手后，把她送官？天真，我的是太天真了……耷拉于身侧的手在大夫人离去的背影下，缓缓地攥成拳头。阻拦我的丫鬟们都愣愣地看着我忽然停止了所有的动作，有些不知所措，随后，所有人目送我毅然离开的身影。既然无法期待，那就去实施吧，他们不做，那就由我去做……

　　找到锦夫人并没有花去我很多时间，只是随便拉了个人问，我就知道了她的去向。很可笑，当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坐在锦园里那个的湖小泊边，她的表情甚至称得上惬意。

　　手攥得更紧了，握在手心的东西刺痛了肌肤。那是我从小翠手里找到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钮扣，做工精致，细小的花纹盘旋于上，那是一种很特别的花纹，听说是锦夫人特地托楼玉从江南带来的，也许，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会成为罪证。静静地走近，只见她一脸的不耐，自言自语道。

　　“小红那丫头搞什么，让她拿个扇子也磨磨蹭蹭的，等会儿回来非得教训一下不可！不然，她还真想爬到我头上了！”

　　可能是听到了脚步声，她转过头来，看到我，吓得差点从石椅上摔下来。好不容易稳定情绪，她皱着眉，涂着嫣红蔻丹的手捏着丝帕掩住嘴。

　　“苑儿，你怎么过来了？”

　　“小翠死了。”

　　她那细长的眉皱得更紧了。

　　“不就是死了个丫头，还要劳你一个小姐特地跑来告诉我？苑儿，你娘没教过你……”

　　“认识这个吗？”

　　不待她说完，我把手伸到她的面前，缓缓张开紧握的拳，那粒淡粉色的纽扣静静躺在我的手心。她的脸色一变，身体陡然绷直，直直地盯在我的手心。

　　“这是从小翠手里找到的，我想，你应该清楚这是什么。”

　　在我越逼越近下，锦夫人慌忙站起来，后退了好几步，故作镇定。

　　“我……我怎么会知道。”

　　“你不知道？或许，你的丫头知道。”

　　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嘴上的功夫却毫不退让。

　　“她知道什么，苑儿，你说的什么话！说不定是你的丫头偷的呢！”

　　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她的眼睛一亮，话愈加刻薄。

　　“我就说最近怎么少了几件衣服，那些衣服可是值不少钱呢，肯定是小翠那丫头手脚不干净，偷了卖钱，好接济一家子的穷鬼！呵呵……现在死了，真是报应！”

　　感觉到自己的血液好像在沸腾，那股火焰在她的撩拨下燃烧得热烈，森然的话语仿佛连自己的心都刺伤了。

　　“报应？你说她是报应？是谁施与的报应？你？”

　　“你……你胡说什么！”

　　在我的逼视下，她一步一步后退，我冷笑着。

　　“你知道小翠看到你偷情吧，呵……将军府的锦夫人居然和其他男人偷情，这件事若让我爹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你很明白，所以你要斩草除根，可你想不到小翠当天就把事情都告诉我了吧。”

　　锦夫人的脸瞬间变白，她张着嘴，紧张地看着我。

　　“你不要血口喷人！小翠那个丫头胡说八道，不会有人相信的，谁会相信你的话。”

　　是啊，不会有人相信我的话，谁会信呢？正是这样，所以我才更愤怒，那是一条人命，却被人任意践踏，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只是因为她看到了不该看到的，却要让她承受这样的结果，为什么！

　　心底的叫嚣越加猛烈，好像再也控制不了那样激烈的愤怒，紧握的拳内，指甲划破了肌肤，血液的涌出似乎让长久禁锢的某种情绪在一瞬间找到了发泄的出口，凶猛而出。锦夫人看着我，突然露出看到怪物一样的表情，惊恐地睁大眼睛，扭曲着的脸布满了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