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仙十年》苏伊世

40、不韪篇

　　刷洗完碗，墨燃又忙活了一阵，去找楚晚宁，他需要下山镇上采购些补给，顺带带些帕子桑丝回来。

　　楚晚宁阖着眸子在莲池打坐，像九天谪仙一般让人屏息却步，生怕打搅了仙子修养。

　　墨燃过去恭敬拜道：“师尊，徒儿下山采购些食材用具，我会设上结界，如有人打扰师尊，我会知晓。我快去快回。”

　　楚晚宁睁眼，深深看了墨燃一眼，道：“嗯，带上传音海棠。”

　　墨燃得令，临走道：“师尊，锅里温着刚出的荷花糕，您记得去尝尝。”

　　楚晚宁心口一暖，口上没有回答，心里已经回答了“好”。

　　经过这几天的莲池静养，楚晚宁现在可以轻松拈出传音海棠，方才让墨燃带了一朵。

　　忽然想起当时废人的自己，踏仙君喜欢用传音海棠障眼法后塞在自己衣服里。

　　手里拈着跟方才送墨燃的一起灵流化作的海棠。

　　往日画面竟无比清晰。只因自己听了无数遍当时华碧楠的声音：“死狗在师尊身上放了什么？”接着便是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

　　脸色红得有了烫意，踏仙君当时究竟做了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

　　楚晚宁猛地一惊，现在回想起踏仙君先前所作所为，感觉纷杂。

　　踏仙君无疑是残忍的，屠城几十座，可抽离掉魔花对他的操控，他在内心深处也许还有对自己的一丝情愫……

　　“情愫”两个字一入脑海，便被楚晚宁瞬间挥散。众生为首己为末，自己怎能贪恋本不该存在的温柔？

　　虽然脑海里想的最多的是墨燃，就算当时是踏仙君，还总是从踏仙君身上看到墨燃的影子，虽然每一次的刻意疏离都让自己心如针扎。

　　也许一味逃避不是长久之计，看来最好还是跟墨燃彻底谈心一次，好好疏导墨燃现在日益明显、日渐增多的情愫。

　　一想到要去彻底斩断跟墨燃的这层感情，楚晚宁就唇舌发苦，哪怕再甜的荷花糕都染不甜。

　　墨燃还年轻，不能让他背负世人骂名，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世人要他偿还踏仙君的业障，自己做师父的定要保住，哪怕拼上这具残躯。

　　再次坚定了守护弟子的决心，楚晚宁突然觉得，只要跟墨燃讲明事理，以后大方相处，便不必有意疏远徒儿。

　　那日他回身睁眼一刹那，看见墨燃恢复，心里欣喜又感恩。

　　古书说没有人能从魔花第三阶段恢复，但墨燃做到了，可谓神迹。

　　楚晚宁自问没有创造这种破天荒神迹的本事，便当是上苍怜悯，体恤良善。

　　是以自己和墨燃都须以上善为先，那份不该产生的情愫不该蔓延，不该让它成为彼此的牵绊。

　　自己半废之身可以不在乎，可墨燃他还年轻，他拥有大好人生，他值得世间最好的。

　　现在什么时辰，墨燃怎么还不见回来。日薄西山，已过去好几个时辰。

　　楚晚宁轻点传音海棠。“墨燃，你在哪？”

　　隔了一会，传来墨燃的声音：“师尊，我在…山下，不必担心，晚点回。”

　　声音里有迟疑。绝不是在山下。

　　楚晚宁急切道：“墨燃，你到底在哪？你不说便当我找不到么？”

　　“昆仑…踏雪宫…”这几个字说完，墨燃感觉自己快要虚脱。

　　楚晚宁到时，踏雪宫邢牢最深处，墨燃已被捆仙锁紧紧缚住。

　　明宫主和踏雪宫派中长老都在。

　　楚晚宁飞身跃至墨燃身边落地，将徒儿护在身后。薛蒙神色复杂地看着师尊竟毅然决然挡在墨燃面前，忍不住道：“师尊，您……”

　　楚晚宁只是深深瞥了他一眼，没有回话，便望向明宫主：“宫主这是何意？”

　　明宫主平静道：“如楚宗师所见，给枉死于踏仙君的七十二城民一个交代。”

　　楚晚宁冷声道：“若是我楚晚宁不许，你们可以问责我，是我疏于教导，但我不允你们处置墨燃。”

　　明宫主轻笑道：“楚宗师，墨燃他已成年，他应知该为罪行赎罪，身上的捆仙锁也是他自愿被捆上的，您还要如此护犊情深么？”

　　墨燃眼里晶莹，没想到一向疏离自己的晚宁竟然如此对待自己。安慰道：“师尊，没事，我自愿接受该有惩罚。”

　　楚晚宁回头看向他，两边眼眶发红：“混说什么？他们想要你命，你就双手奉上么？”

　　墨燃微笑道：“师尊，他们不是要我命，只是剜除灵核，去祭奠亡人。”

　　楚晚宁玉手一挥：“天问召来。”
　　金色神武一碰，墨燃身上的捆仙锁便松开了。

　　楚晚宁拉起墨燃，墨燃因灵力被捆仙锁久封，有些乏力，叹息道：“师尊为何要…”

　　还没说出“冒天下之大不韪”，便被楚晚宁以“住口”打断。

　　楚晚宁对众人正声道：“当日我既以废人之躯阻止踏仙君伤害你们，那今日便再以此之身拦你们伤害墨燃，我楚晚宁说到做到。今日你们这般惩处他，可曾想过，若你们被种魔花，试问谁能守住内心最后的良善？可墨燃他忍受着魔花噬心之苦也不愿再造杀戮，不然，诸位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明宫主面露一丝尴尬，当日确实踏仙君有意放行，不然踏雪宫那时就已全军覆没。

　　明宫主语气有所松动，但还是提醒道：“楚宗师，你今日执意护你徒弟，就不怕日后为世人所诟病么？”

　　楚晚宁凛然道：“无妨，墨燃今日我必须带走，若谁有异，但请与我一战。”

　　“楚宗师你…”明宫主明白，说再多话也无法阻拦北斗仙尊、晚夜玉衡的决心。

　　她和其余在场的人震惊地看着楚晚宁召出烛龙，看着他搀扶着灵力被封的墨燃跃上烛龙，看着楚晚宁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将墨燃带走，乘着烛龙飞旋而去，众人窃窃私语，却莫敢阻拦。

　　薛蒙跪倒在地，有种深深无力感：“师尊，狗玩意不值您这般不惜一切去维护，您不知这一切……”

　　出去后，再次着地时，已经到了一处陌生所在，墨燃也已恢复了大半灵力，可他还是享受楚晚宁搀扶着的感觉。

　　双腿发软，搭在楚晚宁肩膀的手又沉了几分。楚晚宁揽着他的腰，将这比自己还高小半头的徒弟稳稳搀扶着。

　　墨燃羞赧道：“师尊，是我拖累了你。”

　　“别说，一会我们去那边瀑布旁磐石打坐，我助你调息。”

　　墨燃赶忙道：“师尊，没事，我脚挨地走动一会就好了。”可不敢让晚宁知道自己在装乏力。

　　环顾四周，发现此处风景清幽美甚，墨燃不禁感慨：“这是哪里？”

　　“龙血山，我从小呆的地方。死生之巅暂时不适合回。”

　　楚晚宁眉宇间浮上一层淡淡忧色，墨燃道：“师尊不必忧心，无论天塌或是天裂，徒儿自当顶着。只是……”

　　楚晚宁认真地看着他：“说下去。”

　　墨燃深吸一口气：“我今日山下碰上踏雪宫弟子说他们宫主找，我去是自愿受罚。晚宁既不喜欢我，我…我要这强悍灵核做什么？这灵核是踏仙君修成，晚宁恨他当日百般折辱，所以我想，也许没了灵核，晚宁便能放下过去的心结…”

　　楚晚宁阖上眸子道：“墨燃，别说…我没有要刻意疏远你。”

　　墨燃接道：“可晚宁一直逃避，这种逃避和疏远一样让我无所适从。我宁可废了这身灵力，从头再来，只要晚宁能看我一眼。”

　　楚晚宁以前所未有的专注看着墨燃，他不知自己有意的划清界限竟然给墨燃带来这么大的影响。

　　幸亏今日及时找去，若真晚去，恐怕会抱憾终生。

　　看着晚宁犹豫迷茫蹙眉模样，墨燃双膝跪下：“对不起，晚宁，我也不知从何时起，我对你，便已经不是徒弟对师父的那种喜欢，是我胆大包天，是那种喜欢。晚宁，你讨厌我么？你若厌恶，我便真的……”

　　楚晚宁脸色不觉发烫，赶忙打断墨燃这些热得让人心慌的话：“我不讨厌。墨燃，你起来。”楚晚宁向他伸出手。

　　墨燃一下子双手将师尊的玉手小心包裹起来，小心翼翼道：“那晚宁可有喜欢我么？”

　　楚晚宁耳根子也滚烫起来，不敢对视徒弟眼里的灼热：“我不知道，你别问了。”

　　没有抽走的玉手、躲闪心慌的眼神，楚晚宁的反应简直让墨燃心中大喜。

　　起身后的瞬间，便将楚晚宁的后脑托起，印下了一个春风化雨的吻。

　　这吻太过轻柔，楚晚宁只觉唇瓣又柔又麻的感觉，竟像被点了软麻穴一般动弹不得，任由徒弟细细吻了唇瓣上每一道纹理。

　　一吻过后，墨燃道：“这样呢？晚宁讨厌我这样对你么？”

　　离开后楚晚宁呼吸有些乱，方才墨燃吻他的时候，整个时间安静了，他亦忘记了呼吸。如今缓神过来，呼吸便有些急促。

　　楚晚宁喃声道：“我不知道，这样是不对的。我们…不该…这般…”

　　墨燃看楚晚宁的态度有所变化，趁热打铁道：“那今日师尊本不该冒天下之大不韪来救我，就任我自生自灭好了。”

　　楚晚宁蹙眉道：“我无法坐视不理，我亦不可能任由世人那般对你。”

　　墨燃道：“如果被剜掉灵核后能得晚宁喜欢，我心甘情愿。”

　　楚晚宁神情复杂，眼尾有些泛红，像豁出去了似的，说道：“墨燃，休得胡言，我没有不喜欢你……”

　　闻言，墨燃将楚晚宁紧紧搂在怀中，头枕在楚晚宁肩膀：“晚宁之意是也有些喜欢我？”

　　楚晚宁倒吸一口气，却没有再说推拒的话，只觉眼前这个拥抱似乎也是自己冥冥中期盼很久的吧。

　　薛蒙当时没说完的话是，今日之事全是墨燃自己心血来潮找上门来，跟明宫主打得一场豪赌。

　　若是墨燃输了，心甘情愿用灵核向天下谢罪，若是楚晚宁来舍命相救，便是天命。幸存的谁人不欠楚宗师？

　　众人当翻过踏仙君所造业障，自己亦会和楚晚宁在危难之际携手拯救苍生。

　　当然，薛蒙也只是叹息，这既是师尊所选，那便是再匪夷所思也祝福师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