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rigin》莫比乌斯克莱因

5、第5章

　　明塔卡原本以为自己再次苏醒的时候，面对的会是一个熟悉里带着点陌生的世界。

　　更加精密的医疗仪器，味道更好的组织培养液，样式更新潮的防辐射窗，以及外貌变得更加年轻的考察队员——地球上的科技发展自20世纪以来就没怎么中断过，日新月异的道理他还是懂的。别说是一次超深度休眠，就算是在隔绝监狱里待上一年都有可能直接和社会脱节。能够把仅剩一个大脑的他给弄回来并且顺利救醒，说明地球上的科技至少已经又向前撒丫子狂奔了二十年。而这二十年里，地球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不过分。

　　最理想的状态应该是幸存的人类终于找到了抑制嗜能树生长的办法，重新取得了地球的居住权。随着科技的飞速发展，终于有一天他们的医疗条件达到了能够为他重塑身体的程度，于是他曾经的好友们将他的大脑从火星空间站里运回了故乡，用最先进的医疗工和最精密的培养仓帮他恢复原状。

　　就算不是，至少他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也不该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雪花点。

　　是的——雪花点，黑白灰交加，还在由上而下不停地乱动，完美还原了28世纪末最著名的纪实画作《地球人的最后一场雪》。作为症状相当严重的密集恐惧症患者，如果他现在还有身体的话一定会当场晕厥过去。

　　这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了？队员们还好吗？

　　忍住视觉上的不适感，明塔卡生锈的思维齿轮开始重新咬合，努力回想起自己生前的记忆。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思考的缘故，他现在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火星空间站窗外的隐约轮廓，还有自己临被封存前说过想看看米莱队长年轻时候的样子，那位170多岁的老人家红着眼眶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答应他等回到地球以后就去做一次激活手术让他们都开开眼。

　　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密码箱，一些皮肤组织切片，还有落在火星地表的巨大树种……

　　“密码破译成功，正在导出，正在转换数据代码……转换成功，准备开始运行。”

　　还没等他的记忆完全复苏，视野内的雪花点忽然“滋啦”一声一阵扰乱，紧接着眼前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开始转换为轮廓模糊的影像。耳边一阵嘈杂，模糊而连贯的音频不经允许便蜂拥涌入自己的脑海，慢慢被转换成自己能够听懂的文字：

　　“导入成功了！导入成功了！不愧是您！”

　　“别高兴太早，报告备用机体的数值。”

　　“报告origin1029！电波频率稳定，数据运行正常，所以我能不能下班了？”

　　“到监测室继续观察，一个小时后我来接班。这期科研所经费批下来了，下班后赶快去把采购U盘原材料赊欠的兑换点还上，还有长途飞船的租赁贷款。遇上收机油费用的通知一律拉入黑名单，要是还纠缠不休就回复到时候连着下个月的一起交，中级指导院会给我们垫上——记得飞船外层的涂漆刮蹭部分从你自己那里出，当时是你驾驶的，我录下来了，抵赖也没用。”

　　“啊，怎么会这样……”

　　是谁在说话？这附近有医务人员吗？

　　意识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凝实，各种各样的记忆也随之从沉睡中复苏。在绵长不断的交流声中，明塔卡艰难地使自己的视线在一片蠕动的雪花点中对焦，拼尽全力想要动一动自己的手指。

　　“那我去监测室录入数据了哦，您记得及时充电或者补充机油……”

　　机械关节移动所特有的摩擦声顺着骨骼一路传播直达听觉系统，明塔卡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挪动手指的时候伴随着类似的声音。知觉在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恢复，但明显没有以前那么灵敏，更像是临时牵上了痛觉神经的义肢。

　　是暂时用机械手臂代替了肌肉组织吗？那其他的部分呢？在无菌真空环境下如果保存得当的话骨骼应该还能重复利用才对。

　　其实在此之前早就有过身体损坏严重的人在等待肢体培育再生的过度阶段使用机械体来暂时代替已损坏肢体的先例，这也算是医院处理断肢病人常见的手段。明塔卡记得自己在地球求学期间曾因为不能适应高度污染的空气而感染过肺癌，自然也体验过装载机械肺的感觉，所以他并不奇怪自己现在全身上下都有可能处于机械包被的状态，只当是自己的躯体在死后没有被好好保管所以临时用机械体替代了。

　　不过既然已经有了意识，记忆也没有明显的断层，甚至还能回忆起在地球求学的那一段时光，说明自己的大脑还是被以活性状态好好保存下来了嘛。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视野里的雪花点完全消散，明塔卡好不容易掌握了控制眼球转动的方法，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空白的天花板，一排贴墙摆放的滴滴作响的仪器，以及一大一小两台端着光屏的人形智能机器人。其中那台小一点儿的米色机器人正抱着键盘一边拼命截取流水一般疯狂滚动的数值一边往门口走，而另一台标准两米级别的黑色机器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自己的枕边，未被纤细的腰部完全遮挡住的光屏上正显示着一台张T型机器人的电路图。

　　是最新型的医疗机器人吗？他记得自己刚离开地球那会儿医疗机的机壳还都是统一的蓝白花纹，怎么这两台的外观这么有特色？

　　“呃，请问现在是什么时候？这里是火星空间站还是地球？”

　　太多的疑问困扰着这个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29世纪大好人类青年，躺了不知多久才恢复了部分知觉的明塔卡支着胳膊想要尝试着坐起来，结果刚抬起上半身的时候就感觉脑袋里“滋”地窜过了一串电流声，意识一阵恍惚。过了一会儿缓过来，一低头就被一条从自己的胸口延伸出去的数据线吸引了注意力。

　　“这是？”

　　视线顺着数据线的方向上移，线的终端隐没在黑色机器人的脖颈侧面。出于好奇，他伸出还没能完全掌握好的机械手捏住了那条连接了自己胸口和黑色机器人颈部的数据线，轻轻地搓了一下。

　　奇怪，这绝缘外皮怎么像是植物胶凝固后的手感。

　　明塔卡愣了一下，又重新搓了搓确认自己的猜想，随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的确是植物胶的加工造物，但地球不是早就禁止通过活体植物来获取资源了吗？还是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有能产胶的古代植物样本被复苏后培育成功了？没道理啊，按照29世纪地球的水土条件，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满足一棵树成活长到成年开花结果所需的营养……

　　等等！

　　有植物存活，也就是说地球的同胞真的已经成功扛过了嗜能树入侵的浩劫，甚至现在已经找到了能够替代嗜能树种实现绿化复苏计划的本土树种，范围还扩大到了能够支持人类废除植物采集禁令？会不会是队长他们在自己身体死亡后在等待救援的过程中有了新的发现，从而改善了地球的生态环境，所以自己才能顺利得到治疗？

　　“没到你自主控制机体的时候，躺下。”

　　察觉到数据插口传来拉扯感的黑色机器人扭过头瞥了一眼正抓着数据线发呆的身影，随手握住连接着两台机体的数据线往下一拽。还沉浸在头脑风暴中明塔卡只觉得视野里的画面一阵模糊，上身后仰，后脑的位置旋即发出“咣当”一声巨响，狠狠地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平面上。

　　“好痛！诶？”

　　预想中的剧烈痛苦没有到来，只有相对适中的碰撞产生的体感，一条“机体未受损”的讯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明塔卡惊讶地扭了扭脖子，抬起手摸了摸脸，这才发现不只是胸腔以下，自己的脖子，嘴巴，耳朵，乃至于整个头部，整个身体似乎都是硬质材料组成，磕在机械枕头上铮铮有声。

　　机械头部，机械四肢，刚醒来时眼前的雪花点和电磁音，打开的胸腔里伸展出材质不明的数据线，还有光屏上不断转动的机器人三维模型……

　　一种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明塔卡也顾不上自己是否还处于治疗过程中，控制着还不太协调的四肢从床一样的平台上跪坐了起来，扑过去抓住黑色机器人的耳机将他的脸扳到自己面前，直直地盯着斜挂在机器人额头上的黑色屏幕。

　　通过那块擦得一尘不染的黑色半弧形屏幕，明塔卡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现在的模样：

　　洁白为主的机体上延伸出橙红色的纹路，银白色的电子眼，拟人却不完全相似的五官，木讷且缺乏生机的神情，在无影灯下闪闪发光的轮廓线——一台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没有一丝生命体特征的机器人！

　　“这是怎么回事？！”

　　双手捧着黑色机器人的脸惊叫起来，明塔卡觉得自己可能还躺在火星空间站里的休眠仓里做梦。

　　“问我没用。你的电波被捕捉到的时候周围连芯片的碎屑都没找到，能把你的数据链导入到新机体里并成功运行已经是极小概率事件了。”

　　手头正在编写的程序因为明塔卡的干扰平白多打了一个“0”，按回车键的手指一下没收住，当场功亏一篑。origin1029没好气地甩开这个拿自己的宽屏电子眼当镜子用的家伙，捏碎光屏重开了一张新的：

　　“不过你放心，地球1029区不会亏待任何一台因公殉职的战斗机，特别是从事外星勘探任务的。虽然你没有带回任何有研究价值的样本，但身为origin我有义务为你配置新的机体和芯片，你依然可以作为一台光荣的T型战斗机继续为地球效力。”

　　“……”

　　看着对方充满了嫌弃意味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明塔卡瞠目结舌——如果他现在有舌头的话。曾经作为擅长交际的火星空间站侦察兵度过了好几年光辉岁月的他很擅长从别人的话里挑重点，所以很快就从黑色机器人的一长串语音中抓出了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信息：

　　“你，你是说我现在是被作为T型机器人抢救回来的？”

　　“感谢我吧不懂事的小东西，要不是我看出来你的遗留电波里还包含有连贯的信息，你已经被直接封存入库了。”

　　“那我的大脑呢？我的细胞样本呢？不是，你们可能搞错了什么。”

　　知道这台有点性格的智能机器人很可能是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明塔卡哭笑不得，伸出手指一个劲地在空中比划：

　　“我不是智能机，是在地球出生的人类呀！我之前在火星第四空间站里做实习工作，后来因为急性内脏衰竭所以紧急保存了大脑。你们在搜救的时候没有找到吗？是一个边长三十公分左右的立方体密码箱，顶部的卡槽里面有我的身份磁卡。你是地球本土出厂的机器人吗？看你的语言能力应该是人类级智能机没错吧？我记得你们搜救机应该有不销毁密码箱的条例。”

　　“……”

　　原本保持缄默的origin1029在听到“内脏衰竭”这几个字的时候，正在输入下一行代码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黯淡的电子眼闪过几道流光，很快就恢复如常。然而明塔卡急于证明自己是被误诊为机器人的正牌人类，并没有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细节。为了避免这台看起来不太像靠谱的医疗机的黑色机器人明白自己的意思，他还掰着手指头开始试图讲道理：

　　“人类级智能机的似人率不能超过70%，活体人类的躯体机械含量不能超过90%，所以至少你们应该确保我的大脑和组织液要在，而不是简单地导入神经链接，否则光脑短路我会有生命危险。另外请立刻帮我呼叫你们医院的负责人，就说火星四号空间站侦察兵明塔卡报道，我要申请和我的队员联络……”

　　“你躺下，不许说话。”

　　“诶？”

　　庆幸自己睡了不知道多久还能够勉强记起从前学过的常识的明塔卡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茫然无措地发出了一个单音节，随后被黑色机器人摁着脑门凶狠地一巴掌按回了床上。满光脑“杀人啦”的明塔卡下意识地想要抬起双臂进行防御，却被对方一个“噤声”的手势生生打断了接下来的动作。

　　咚，咚，咚。

　　下一秒，房间的大门被礼貌地叩响了三声。感应灯亮起，之前忙得差点和键盘打起来的米色小机器人抱着一大叠看起来很有质感的方块薄片从缓缓开启的门缝里挤了进来。大门闭合带起一阵小小的空气流动，将最上面那一张写满了字的半透明薄片吹得边角微微扬起。

　　纸？那是纸吗？是原木浆做的纸吗？！

　　被莫名其妙一巴掌按倒的明塔卡一下子激动起来，电子眼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波动，忽明忽闪地亮了又亮，很快被一只盖在自己脸上的手阻挡了视线。

　　“origin1029，我这边打印完了，您走之前记得扫描一下录入数据库哦。”

　　“先放桌上。”

　　米色机器人听话地抱着一叠明塔卡心心念念的纸转身就放在了满是污渍和坑洞的办公桌上，两台人类级智能机开始自顾自地交流起来。与此同时，明塔卡感觉有另一只手在自己胸口上乱摸，有些不自在地拧巴了一下。紧接着连接着胸口和黑色机器人的脖颈的数据线被无情地连根拔掉，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脊髓被直接抽了个干净，思维都放空了。整个机体空落落的，像极了以前为了通过侦察兵复试连续复习五六天不睡觉后的虚脱状态，一下子就不能动了。

　　当然，如果要换一个更容易被机器人听懂的词汇，那就是“濒临关机的机器人被强行终止供电”的感觉。

　　“他开机了吗？”

　　察觉到明塔卡好像在实验台上扭了一下，米色小机器人歪过头打量这台他们花了一大笔兑换点才从工厂里预定到的仿生实验机体，亮晶晶的石英眼里充满了好奇。

　　“没有，还在待机状态。”

　　没有佩戴防尘面罩的origin1029神色如常，依然保持着坐在机械枕边的姿态看着光屏上的三维模型，非常自然地睁眼说瞎话。手指在明塔卡的脑门上敲了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我们一开始的估测失败了，那串电波不是属于生命体，就是一个因为任务失败而遗留在火星结果正巧被磁石保留了数据的明塔卡战斗机。他的深层记忆盘丢失了，但也是为地球发展做出过贡献的功勋机，所有你最好称呼他为前辈。”

　　“哦哦，他的初始性格也是明塔卡吗！”

　　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被随口糊弄过去的小机器人惊喜万分，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看向明塔卡的眼神里竟然多了一分诡异的亲切感。

　　“您好前辈！科研助理机地球1029区—T—明塔卡—1211，代号‘本’，乐意为您效劳！”

　　这台憨态可掬的人类少年形态机器人意外地用一个非常优雅的姿势对着明塔卡深深地行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礼。如果忽略他那极富磁性的成熟男性声线，完全就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刚一行完礼，就噔噔噔地跑到实验台旁边，把脸搁在明塔卡是枕头边，小心翼翼地伸出戴着无尘指套的手扒拉黑色机器人的手指，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被遮挡起来的电子眼。

　　“那个，您真的是以前去火星执行勘探任务的战斗机吗？哦，我是说，您真的出过地月系吗？脚踩在火星地表上的那种？”

　　“……”

　　或许是因为米色机器人的态度过于诚恳，表现得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幼年儿童，透过黑色机器人的指缝明塔卡清清楚楚看见了那双充满了希冀的眼睛。但他现在处于一种极度虚脱的状态，别说是回答，就连一个音节都哼不出来。

　　好在这种尴尬并没有持续太久。origin1029不赞同地抬起一条腿用足尖把自称是“本”的米色小机器人推开，指缝并拢，将明塔卡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好了本，我说了他正在待机，就算是耳机依旧在收音也不能回答你。”

　　“啊不好意思，见到外派战斗机我太激动了，”

　　被抵着胸口推开的本并没有生气，反而兴致勃勃地凑到黑色机器人的身边去看光屏上的模型，一串串复杂的机体数据看得他眼花缭乱，但这丝毫阻止不了一台年轻助理机的学习热情。

　　掏出光能笔在自己的光屏上补抄了些笔记，米色小机器人高兴了不到五秒，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泄气的事情来似的，仿生面部的五官紧巴巴地皱在一起：

　　“但是origin1029你之前说过它有可能曾经是个生命体的啊。为了把那块装有意识电波的小磁石从那个隔断箱里完整地取出来咱们已经很久没出过科研所了。我刚刚化验了隔断箱里的，呃，残渣，我记得里面的确曾经有生命体存在过的迹象啊，难道是我验证错了？真可惜，那这次项目我们是不是又要不到兑换点了？”

　　origin1029随手拿过本还没做完笔记的光屏，上下浏览了一番，圈出了几个不太明显的错误：

　　“知道要不到兑换点就省着点用，还有两个项目没有做完，在此之前我还要给他做最后的调试。你的论文我暂且算你合格，把监测室的门锁好，今天你可以先下班了。”

　　“诶！真的可以吗？”

　　本瞪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仿生面部的拉伸性极好，那对珍贵的眼珠子很可能就直接掉出来了。作为科研机origin1029的助理机，他还从来没有享受过在下午19点之前就离开科研所的待遇。

　　将批改好的笔记光屏划了回去，origin1029挥了挥手算是下了逐客令：

　　“要走就快点，不然就留下来帮我收拾办公桌。”

　　“我走了origin1029！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科研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