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榆钱》末未锦官城

11、第十一章

　　直到站在病房门口了，榆钱才感到说不出的紧张。她奇怪自己在听到立军受伤的时候、决定要来部队的时候，包括头一次出远门坐火车的时候，都没觉得害怕和多么紧张，反而知道他就在里面，听见他说话的声音的这一刻，紧张得喉咙发紧，小腿肚子直哆嗦。她用手按了按烧的冒火的脸，又紧紧地抓住了叶子的手。
　　榆钱一手拉着叶子，慢慢的挪着步子走进病房。眼前的付立军斜披着一件肥肥大大病号服，因为后背上上着夹板，看起来有些衣衫不整的样子。头发有点长了，跟一丛杂草似的竖竖着，面色比榆钱想象的要白一点，胖一些，两只眼睛正怔怔地看着她，嘴巴惊讶的半张着。可能是立军在她心中的形象一直是照片中的样子，她看到眼前他的样子也有些惊讶，回过神来又觉得有点滑稽，她想笑又有点不好意思，抿着嘴低下了头。
　　看到脑海中千回百转的人儿就站在了跟前，付立军瞬间好像在做梦一样。她比照片中看起来憔悴一些，美丽的大眼睛下面挂着两块乌青，头发被露水打得有些发潮。他突然就觉得心口处闷闷地发疼。
　　“你怎么来了？”他张口，使劲憋回鼻腔里汹涌而至的酸胀。
　　“是友昌大哥给秀玲姐写信说你受伤了，学校里正好放寒假，我就来了。”榆钱抬起头看向他。
　　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欣喜和感动，他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担心和羞赧。
　　友昌插话：“是我让榆钱来的，本来你年底就能回家探亲了，可这事这么一出，还不知道要耽搁多久，我就自作主张让榆钱先来部队探亲吧。”
　　立军感激的冲友昌笑一笑，友昌回了一笑，说：“行了，现在有人陪你了，好好在医院呆着，早点把伤养好。”
　　立军脸一红，赶紧看向一边岔开话题：“你是叶子？”
　　“姐夫好！”叶子往前走了一步，冲着他灿烂的一笑。
　　“你乱叫啥呢？”榆钱红着脸推她。
　　“哎、哎，好，好。”立军红着脸忙乱答应。

　　吃过早饭后，友昌带着叶子回营地，榆钱留下来照顾立军。
　　送走他们，榆钱忙活着收拾碗筷。
　　立军看着忙碌的榆钱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他张了张嘴说：“你放着吧，一会有护士来收。”
　　“就这么点小事还用麻烦护士，”榆钱收起来端着往外走：“你们水池子在哪边？”
　　“在走廊西头，我领你去。”
　　“你别出来了，外面冷，别再感冒了。”
　　“没事，哪那么娇气，我有时也经常出去转转，光在病房里闷着难受死了。”

　　收拾完了，两人对着坐着。刚才要么有人要么有事还不觉得怎么着，现在静悄悄的病房里就他们两个人了，气氛突然尴尬起来。
　　“没想到你会来，”立军先张嘴，用没上夹板的左手捋了捋长长了的头发，“我也没收拾收拾，破坏在你心中的形象了吧？”
　　“已经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刚知道你受伤的时候，又是缝针又是上夹板的，我还以为躺在床上不能动呢。”榆钱笑着说。
　　“刚住进来那几天可不就是不能动吗，现在好多了，就是不让回去。”
　　“人家医生不让你回去肯定有不让你回去的理由，你啊，就好好的在这养伤吧，要不你回去后好不了还得让人再照顾你，就不好了。”
　　“那倒也是，那就麻烦你了。”
　　“我正好也放假了，正好也有空。”
　　“榆钱，”立军张口，这是他第一次对着她叫出她的名字。
　　“嗯，”榆钱又脸红了，她看向他亮晶晶的的眼睛，那眼睛亮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榆钱，”他又叫。
　　“干嘛呀？”榆钱被他看得低下了头。
　　“对不起。”
　　“有啥对不起的，你这是舍己为人，见义勇为，是做好事呢。”
　　“可是我……本来说好今年回去探亲就办事的，咱们都好几年了，可我又……让你跟着一块担心，还有你爹娘那，我……”立军越想表达越语无伦次。
　　“没事，就像你说的，好几年都等了还等不了这两天了吗，我爹娘知道了还夸你来着。”榆钱恳切的说。
　　“真的？是我不好，让你和老人担心了。”
　　“以后有啥事别不说，你越不说我们越担心，就像这回，要不是友昌大哥写信，我还不知道要担心到啥时候呢！”
　　“知道了，以后再有啥事，都如实告诉你，不让你这么担心了。”
　　“嗯，有事不跟家，家里说，上哪说去？”榆钱也不知道这个“家”字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可是，冒出来就冒出来吧。
　　“你能来，我真高兴……”听见这个“家”，立军心中一暖，我的家，我的她。
　　“我也没想到，咱两第一次见面竟是这种情况……”
　　立军看向榆钱的目光越来越热，烧得榆钱脊背上隐隐冒汗。

　　正说着，一位三十来岁的护士拿着两个输液瓶走进来，两人赶紧站起来。
　　“哟，付班长，今天有人陪了？”
　　立军向榆钱介绍：“这是周护士，我每天上午九点都要打两瓶点滴。”接着又向护士介绍：“这是我——”他有点害羞的抓抓头，傻笑着说：“这是我未婚妻，今天刚从老家来。”
　　榆钱一听见“未婚妻”三个字，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起来，她趁着护士忙着挂吊瓶的时候拿眼使劲瞪他，可他装作没看见继续跟护士说：“周大姐，今天不用麻烦你来回跑了，有啥事让我未婚妻到你办公室找你就行。”
　　“行啊，”周护士利索的给立军输上，看着榆钱说：“怎么称呼你？”
　　“哦，我姓于。”榆钱连忙回答。
　　“小于姑娘，如果输液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你随时去叫我，年底下了人手少，我还真忙不过来呢。”周护士给立军调好了速度。
　　“您放心忙去吧周大姐，有啥事我去找您就行。”榆钱笑着说。
　　“还有就是，看着他不要让他老抓伤口那个位置，长肉期间伤口发痒是正常的，抓破皮再感染了就麻烦了。”
　　“行，我一定看着他，谢谢您周大姐。”
　　周护士收拾好药盘，临走时笑着对他俩说：“付班长好福气啊，未婚妻又漂亮又贤惠。”

　　榆钱把周护士送出门去，回来嗔怪的对立军说：“你给人家说什么未婚妻啊……”
　　立军又用手去抓头：“那怎么了，实事求是啊。”
　　“你也不怕人家笑话……”
　　“有什么好笑话的，有这么好的未婚妻，我巴不得人人都知道呢……”
　　“不许你再说了，再这么说不理你了……”

　　一打上点滴立军就觉得伤口处开始痒痒，医生告诉过他，这是因为本来皮肤下面的肉在长合的时候就会发痒，再加上凉凉的药水一刺激，痒感就更厉害了。他忍不住又要伸手去抓。
　　“你怎么回事，护士不是嘱咐不让你抓那里嘛。”榆钱赶紧制止。
　　“榆钱你不知道，痒的特别难受，忍不住想抓。”立军委屈地说。
　　“那，”榆钱走到他身后，用手轻轻地在伤口周围的地方按着，“我用手这样给你轻轻按按，你看管事吗？”
　　“嗯，管事，不光解痒，还很舒服呢。”立军舒服地说。突然他好像想起什么什么似的难为情地扭着身子：“按一会就行，我住院以后都没正儿八经的洗过澡，身上又脏又臭的，别熏着你。”
　　“那一定觉得身上不舒服吧？”榆钱凑近了闻闻，“没什么味，现在是冬天了，你又是一直呆在屋里，能脏到哪去，心理作用吧？”
　　“我出事那天正在地里割稻子呢，出了一大身汗，来了以后自己一只手不方便，护士们又都是女的，我也不好意思说，只能自己简单的擦擦，能不味吗？”立军越说越觉得自己脏， “行了行了，不用按了，你快过来坐下歇会吧。”
　　“我不累，你老实坐着别动。”榆钱继续帮他按着。

　　打完点滴，榆钱出去跟护士借了一把剪刀，打了两暖瓶热水回来。
　　“这是要干什么？”立军疑惑的说。
　　“给你大扫除。”榆钱拿来一条毛巾围到他脖子上。
　　“你会理发？”
　　“没自己动手理过，不过经常看我娘给我爹理，你这头发太长了，我看你老用手抓头发，肯定很难受吧？”
　　“是啊，一个多月没理了，又脏又长，估计都长虱子了，难受死了。”
　　“那，我开始剪了，你可别嫌我手艺不好啊！”
　　“不嫌，等你练好了，咱家就省下理发钱了。”
　　“胡说什么呢？”榆钱忍不住脸又红了。她脑子里回忆着娘给爹剪头发时的样子，一刀一刀的学着给立军剪了起来。

　　“真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啊，基本行了，别嫌难看啊！”榆钱把镜子递给立军。
　　立军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评价道：“已经很不错了，第一次剪就能有这样的水平，看来以后我都不用上理发店了。”
　　“来，我帮你洗洗，到处都是头发渣渣。”
　　榆钱帮着立军洗了头，又重新兑好水。
　　“现在天冷，你又伤着，洗澡肯定是不行，我帮你好好擦擦吧。”。
　　“不用不用，理了发洗了头我觉得舒服多了，我……”
　　看着立军害羞的样子，榆钱也不好意思的脸红了。
　　“有啥好害羞的，你这不是不方便嘛，再说了，我来就是照顾你的。”榆钱硬着头皮说。
　　“榆钱，第一次见面就让做这些，我心里……”立军羞愧的说不出话来。
　　“你刚才不也跟人护士说，我是你……未婚妻……”说出这三个字，榆钱觉得自己脸红得都能滴出血来。“行了，别磨蹭了，一会水都凉了。”
　　立军不再说话，任由榆钱给他解开衣服，轻柔的擦着身子。
　　从小长到现在，从没有一个人这么近地靠着他，从没有一个人这么温柔的待过他。水温有些高，热热烫烫的湿毛巾粗粗剌剌地划过他的肌肤，热气一直浸透到他的五脏六腑。
　　榆钱帮着立军擦了身上、胳膊和腿，又帮着他洗了脚。泼了脏水，她又兑好一盆干净的水，拧了两条毛巾搭在盆沿上。
　　“剩下的你自己来吧，我在门口等你着，好了你叫我。”说完羞赧的跑出去并带上了门。

　　夜深了，榆钱在借来的担架床上睡着了。坐了两天火车上的疲惫和今天一天的忙碌让她早早的进入了梦乡。
　　看到榆钱睡熟了，立军缓缓的睁开了眼睛。本来他想让榆钱睡床他睡担架床，可榆钱死活不让。他趴在床上转过头去看着打着微鼾的她：任由泪水划过鬓角把枕头打湿。

　　叶子在营地转悠了两天后，去找范友昌。
　　“范大哥，你给我安排点事干吧。”
　　“那可不行，你是来我们部队走亲戚的，哪有让亲戚干活的道理。”虽然相处时间不长，可友昌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叶子和柔韧内秀的姐姐不一样，是个皮实爽快的“辣妹子”。本来安排她好好休息的，可她几天时间就把营地前前后后转了个遍，还跟着炊事员小朱下山赶了一回集。
　　“我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回去，让我这么天天闲着我会闷出病来的，范大哥，求求你了，你就给我安排点事吧，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叶子虽然毛糙，但绝对不能闲着。
　　“那你这个小亲戚想干点啥呢？”友昌禁不住她软磨硬泡。
　　“别的我也干不了，我跟着小朱子给大家伙做饭吧。”叶子其实早就想好要干啥。

　　得到范大哥批准后，叶子连蹦带跳的来到食堂找到小朱。
　　“嘿，今回你得带我去了，范排长同意我来给你帮忙了！”
　　小朱名叫朱光大，是去年底刚入伍的新兵，他家就是本地，对周围的环境风俗都很熟悉。他家祖上那一辈起就是附近一带有名的“做大席”的，因此他也成了部队里当仁不让的炊事员。
　　小朱正在收拾一摊东西，听见叶子的声音回头憨厚的一笑：“我就知道排长能同意，你们是老乡嘛。”
　　“我们都要带些什么？我帮你一块收拾。”叶子看着眼前的工具。
　　“不用带很多东西，两个筐、一把锄就行。”本来今天小朱要上山挖冬笋，叶子知道了非要跟着一起去，可小朱怕山陡路滑叶子不适应，坚决不同意。叶子反复要求后，小朱才松口：“必须由排长亲口批准才行。”
　　“为什么一把锄头，我也可以挖的……”叶子抗议。
　　“你找不到的，笋都藏着呢。”小朱脸扁扁的，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哦，对了，还要多带一根绳子。”
　　“哼，我一定能找到的……带绳子干嘛？”
　　“把你拴在我身上……啊，不是，你别误会啊，就是一头拴你一头拴我，免得你滑下山去……”
　　“切，我才不要和你拴在一起……”

　　小朱个子不高，黑黑瘦瘦，一幅典型“江西老表”的模样。冬天的山路又湿又滑，叶子已经滑倒了好几次。
　　“你们这山真高，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爬真正的山呢！”叶子气喘吁吁地说。
　　“难道你以前爬的都是假山吗？”小朱灵活地往上走着，不时回头看看叶子跟上了没。
　　“我们那没有山，小时候爬大堰玩，我们就管大堰叫山 。”
　　“大堰是什么？”
　　“黄河大堰啊，你不知道吗，你见过黄河吗？”
　　“没有，黄河的水真的是黄色的吗？”
　　“当然……”
　　……
　　“这么多的竹子，是有人种的吗？”
　　“不是，野生的。”
　　“竹子一年四季都不落叶吗？”
　　“四季常青。我们这竹子有三宝，竹编、竹笋、竹叶青。”
　　“竹叶青是什么？”
　　“是一种酒，也是一种茶，还是一种蛇。”
　　“啊！蛇，我怕蛇！”
　　“没事的，冬天蛇一般不会出来，就是出来也不怕，我会保护你。”
　　……
　　“哪有笋啊？走了这么久一棵都没有看到？”
　　“你当然看不到了，冬天的笋都是藏在土里的。”
　　“我只听说过“像雨后春笋一样破土而出”，还没听说过有冬笋呢。”
　　“冬笋比春笋还好吃呢，是我们这的一大美味。今天中午我就做给你吃。”
　　“好啊，什么冬笋春笋我都没吃过，还真想尝尝呢！”
　　“冬笋，再加上点腊肉一炒，那真是太好吃了，我爷爷的拿手菜！不过今天没有腊肉，只能炖点豆腐了……”
　　“哎，你怎么停下来？”
　　“挖笋啊！”
　　“笋在哪，哪有啊，我怎么没看到？”
　　“呵呵，我说过，在地下，你当然看不到……”

　　……“下山了，来，把绳子系到腰上。”
　　“为什么刚才上山的时候不系，下山才系呢？”
　　“你没听说过上山容易下山难吗？”
　　“那我要是摔倒了不正好砸在身上吗？”
　　“没事，走这样的路我有经验，再说你这么轻，砸不倒我的。”
　　“那，那我帮你背一点吧，你的筐都冒尖了，我却背着个空筐，太欺负你了吧！”
　　“我是男人，就应该多背的……”
　　“那，你小心点……”
　　“嗯，你也小心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