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P]糖果和香烟》果灯阿珀

14、第 14 章

　　在这里，不用担心不会下雨。从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刻起，元星月的身上就是湿乎乎的。她在再好的旅馆，哪怕用烘干机吹上一遍又一遍，只要走上街，不，哪怕只是靠近能看见外面的玻璃窗，雨珠就会想尽办法，钻入她的衣服和皮肤间。

　　这座城市并不安全，但有战乱的地方同样有和平。元星月所处的这条街还算平静，每日都有小贩叫卖，店铺也照常营业。她的皮肤较当地人的颜色浅，大概是因她一直生活在盆地，云雾遮蔽了太阳，不过没能阻止她长高。虽说独自行走在危险地带，只要穿上遮去了线条的衣服，将帽子压低一些，倒也没遇到过什么危险。

　　当然，她从不在夜晚出门。旁边就是贫民窟，听说有些同僚会住在这边，她决定去上一次，见到孩子们躺在路边的遮棚下，他们的母亲两眼呆滞无神。出于职业本能，她要举起相机，将这一切记录，但她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了钱币。她之前就被提醒过，那一刻还是受到天性的驱使，换来的是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那些跑得快的人已在她的面前跪下，慢的人则发出尖叫伸长了手。

　　这个世界从何时变成了这样，元星月不知道，那时她还没出生。总之她在同僚的帮助下，破费了一笔后，逃亡般离去了。那日没有下雨，心里却在发潮。

　　她在西南地区是个名人，也经历过大小炮弹的袭击，总之活了下来。她对自己拥有自己，也受到杂志社的雇佣，去探知外界的情况。土地与土地间，说是有一堵墙，也能够轻易跨越，不比人心。她喜欢拍照，从小就喜欢，拿着比她手掌厚些的胶卷相机，每次按下快门都能嗅到锈蚀的气味，当闪光一同亮起时，她铸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在暗房里，她的心是平静的，不会受到任何干扰。

　　故乡的屋子已经没了，她才决定往外走，在埋葬了所有人之后。杂志社的社长充满了冒险精神，他不要在网络上能找到的内容，一定要他人亲眼所见的真实的。只有一个人同元星月争抢这个岗位，那人病重，对她说他想在外面找个地方寻死，以获得保险。元星月的生活大抵是优渥的，哪怕不被其他人待见，将她养大的那个男人倒是将她视若珍宝，虽说她为复仇亲手杀死了他。所以她让出了机会，没有再离开的打算，没有人料到那人受病痛折磨，比预期要早地离去了，这份工作便有落到了元星月的头上。

　　其实她还有其他地方可以去，往东走，就能落入一片安宁中。那里是人人都想到达的地方。在那座岛上，据说已实现了食物的自产自足，一百年前无人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生活是不可预料的，元星月选择闯入未知中，她选择向西行。

　　从飞机到大巴，下了机场后就是重重护卫。元星月觉得她不是来拍照，而是来夺走他们拥有东西的，除了她外没人觉得，当地人早就习惯了这般情况。外界的来客和他们被隔在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两端，元星月拍拍停停，是捕捉到了一些日常，可终究没有让她满意的。雨天可能是一个重要原因，可按道理这雨水能增添更多色彩，而非阻止她前行。靴子的泥泞沾不到她的皮肤，雨伞在空中哗啦啦地转圈，飞出去的水终究落不到她的身上。她终于意识到了，她始终处在安全地带。无论是在盆地还是在雨林，她都过于安全了。所以她去了旁边的贫民窟，然后落下了所有的骨气，灰溜溜地回了酒店里。

　　“我打算再去一次。”她对同僚说。

　　说是同僚，大概是中介，在当地住了好些年，除了上了年纪的人，没人能看出他不是本地人。他看天空就能脱口而出今天会不会下雨，然后说到绵延在这片地区的河流今日是上涨还是跌落，最后他晃了晃杯子，对酒保说他这个酒里是掺了水的。酒保连忙唤来大堂经理，后者脸色不大好看，用责怪的眼神看元星月，纳闷她怎么会请这人的人进到这里来。

　　“算了，”元星月对同僚说，又看向经理，“这一瓶都买下来，拿去做个鉴定就是。”

　　问心无愧的一方，获得了胜利。同僚重新看向元星月，对她摇了摇头：“也行，你是买了保险的吧？”

　　他们不能开车，一开就会被堵上。所有试图尝试坐车穿过这片区域的人，最后都只能抛下他们的代步工具，还没完全离开前就会看到需要能源发动的玩意儿被拆成了不同的部分，而拥有了他们的人甚至比方才还要饥饿。元星月换上了当地人的衣服，穿着笼纱，将头发盘了起来。同僚说这边只有已婚的妇女出门时才会盘发，如果元星月还能找到个孩子，她会获得更多的理解。当然不可能。皮肤也要用油抹黑些，她现在白得像馒头，虽还不足以反射光，也要小心被盯上。

　　“怎么？”同僚看她感慨万分，顺口问道：“觉得麻烦就算了。”

　　“我不是觉得麻烦，虽然是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元星月望着镜里的自己：“就是想到有些人自出生起就生活在混乱里，像我，要去接近他们，是要废很大力气的。或许我是想获得一些满意的作品，但我也想要和他们真正地在一起。”

　　同僚沉默了半晌，看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最后说：“你的想法很危险。”

　　“是吗？”

　　同僚笑了笑：“任何让你可能会停住脚步的想法，都很危险。你会知道的。”

　　于是两人再一次去往了贫民窟——被称作外界的地方。同僚轻车熟路，和上一次带她混过了出入的检查。一旦发现元星月是来拍照的，铁定会被盘问良久，哪怕她拥有所有应当有的证明。如今世界各地无暇顾及他处，她工作的杂志社的受众，也不过是那些想要打发时间的人。所以社长才要她来，他要她得到网上找不到的故事。

　　“这个地方没有网的，那种探测人的系统过不来。”同僚带她走在熏天的长巷里：“万一发生什么，我说‘跑’，你就立刻跑，不要看方向，也不要管我。等你觉得没有事情了，再回酒店。”

　　街上的人看似手无缚鸡之力，那日被争抢过后，元星月已再清楚不过渴望会令人生出多少力气。她是为了工作，他们只是想活下去。她点了点头，手揣在斗篷里，握着她那早就成了古董的相机。有些过于现代的机器穿过两人的身旁，径直飞往了远处，但里面也是坐了人的。

　　和先前那次不同，这回没多少人在盯着他俩。她着实是一个当地人了，忐忑也就逐渐消失，将小小的方框放在自己眼前。同僚特地选在能看得清楚的白天，毕竟天气让所有都模糊不清，只有正午才能稍稍吹散雾的形状。远处就是山，风啊雨啊，把所有的生灵都刮得满天飘散，随着按下快门的次数，元星月也在不断下沉。同僚拉着她往那边走，她也没太进入脑子里，在这里不过片刻，她已发现她的生活，她脑袋里的和现实中正在发生的，有多大的区别。

　　炮火声就在不远处，可此处的人们依旧在呼吸。他们在断壁残垣里升起了火，炊烟与死神的镰刀一同舞动着。和元星月的故乡不同，这里都是被留下来的人，他们理应是被抛弃了，却和其他人所有人一样，在尸体里建起了生，也即希望。有时人们自己是看不见的，只有通过他者的眼睛，才能看到他们身上存在着的宝贵之处。

　　“能再靠近一点吗？”元星月问。
　　同僚惊恐地看了她一眼：“不能！”

　　哪怕是他，也没有走过这被称作“世界尽头”的酒吧。那边当然还有人在生活，但平均年龄超过五十岁，每一日都比前一日要少。只有对故土的爱胜过自己生命的人，才会住在这倾塌的楼宇之下，哪怕早晨被碎石砸了脑袋，他们也绝不会有任何悔意。

　　“好吧。”元星月只有放弃：“但我们可以去喝一杯吧。”

　　同僚还是带她进了门，说只是一杯的时间。他自己都没来过这儿几次，可面对热切的目光实在没法拒绝。店内的阴暗处比有光亮的地方要少，他们坐在斜对门的吧台上，店主对他们也很好奇，问怎么会来这里送命。

　　“你能来，我就没有不能来的理由。”元星月接道。

　　她的回答实在不低调，引来旁边客人们的注意。同僚连忙举起杯子，说今天这酒他请了，人人都可再续上三杯。老板说他们这儿可没有这么多酒，但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元星月聊起远处的山，老板则立刻收敛了表情，让她绝对不要去那边。去了的人都回不来，更何况听说最近还有一次围剿。同僚也说他听说了一样的事，在那边有一群更激烈的人，他们不肯让出哪怕一寸土地给能连通到网络里的巫女，也就使得所有人都陷入战乱。

　　“我们应该走了，”然后他放下还半满的杯子，用和那日在酒店里大相径庭的口吻说，“该走了。”

　　元星月只好离开，但走之前，她想拍张照。一张带回去，还有的可以放在这里。她从包里拿出了立刻就能出片的相机。

　　天旋地转拉长了时间，震耳欲聋到一定程度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一瞬以为是快门带来了这一切，直到同僚将她一把推开。她看着他的口型，半晌才意识到，他在说“跑”。很快碎石将两人隔开，元星月没有动，只是对着远方喊出声，是老板将她拉到了柜台后。熟悉的声音回来了，她在高高的阁楼上听到的声音，悉数都回到了她的身旁，她是第几次离直击死亡的声音这样近呢，她记不得了。

　　雨下得好大，大到要淹没所有，世界末日的雨应该也是如此，它们冲垮了房屋，抹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红。朋友说，在这里有一个古传说，人们的罪恶到了尽头时，雨会大到吞没城市，就像雨创造了这座城市一样。悉数褪去后的世界，就将成为一片蛮荒，所有重新开始。

　　元星月想自己是在黑暗中发出了些响动的，才会有人搬开废墟，对她喊着当地的话。她来之前紧急抱佛脚，说得生疏。她动了动手与脚，它们被淋得麻木了，不过还能用，于是下意识用母语回答“我没事”，对方却立刻也用同一种语言回应了她，自然得不可思议。

　　“我现在搬开它。”斗篷下的人说：“你很快就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