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溟海》半吐云

29、第 29 章

　　两大系统开启后不到一小时，埃尔哈特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她在极力破解两大系统语言的每一秒，各地都有补救天穹的自动飞行器或者人工飞行器掉落。

　　而先蚕星更乱成一锅粥，有条件的人已经付高价搭上外星系的商船货船开始逃亡。没条件的人，在看清自己命丧于此时，或者成为志愿者自发补救天穹，或与亲朋好友齐聚准备和世间道别。但更多的人，尤其土生土长的东陆人，则接受姬远野的号召进入“溟海”，这个似乎被很多人遗忘了名称的仿生系统，去等待姬催晓的示灵。

　　妇好镇中，包大圆和临时伴侣平如冶坐在葱田旁交换看法。按照平如冶的说法，“天都快塌下来了，你妈妈在第九越迁点发来消息说‘女儿不好意思我不能给你开后门，你要照顾好自己’，而你却在盘算真塌了你的大葱会损失多少。格局高下立见。”

　　包大圆自从和平如冶旅游回家后，两个人的日子磨合得顺利，毕竟彼此的评价都客观而精准，又不会抱着改造对方死绑一辈子的怪念头相处。平如冶认识到包大圆就是个没啥坏心眼、也没什么乐子但偶尔会发点神经质的老农，心里在意的不是天生的亲妈就是地里的庄稼。有时，她似乎也挺在意自己。

　　包大圆折下一根葱递给平如冶，两人边吃边看着妇好镇的天穹，“咱们的天穹块头不大，但为什么修修补补老半天了，还是不断裂开呢？”新移民平如冶问。

　　“因为天穹的基本组成是一架架微型黏合机器人，既有物理意义上黏合剂的功效，它们的排列组合又严格遵循系统命令。相当于……”包大圆侧目认真思索了下，“人和人挽手站成人墙，又秉持统一坚定的意志。”

　　“那么说，现在，系统内的指令不能统一，搞乱了这些机器人的脑子？从而导致天穹断裂？”平如冶的解读让包大圆颔首，“没错。”

　　“而先蚕星现在的情况，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人们想法不能统一？所以那个小姑娘在议会号召大家去仿生系统听取姬催晓的示灵？”平如冶在直播中看到姬远野就立马想起，“这是夸我衣服漂亮的女孩，原来她就是姬远野啊。”但一个人，怎么在气质上发生了明显变化？左思右想，平如冶认为还是“皇帝”的称谓能糊壮人胆。

　　而包大圆显然更介意范先春和姬远野的婚讯，她有一点儿无从寻起的失落。也许天穹永远修不好了，她至多还有十来天活头，在这节骨眼上，她竟然有点介意范先春一婚对象不是她，二婚对象也不是自己。

　　“也许她三婚时你就有机会了。”心细如发的平如冶说，罗摩鼻因为微笑压得更低，润泽的鼻头煞是可爱，“我这么聪明，从你当时的神情就能猜出一二啦。放心，我又不会吃醋的。”

　　平如冶不吃醋，包大圆心里反而又添了层介意。两个人的缘分虽然很大程度上是由这颗星球的系统算法撮合而成，但好歹快要死同穴，包大圆对平如冶有些愧疚，“对不起……我以为我们都有很多时间，用大把余生去实践内心所想，反而忽略了相处的这几个月。除了一次不够精彩的短途旅行，我好像没给你带来一位临时伴侣的美好体验，更没有办法立即送走你避险。”

　　这关头，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陪着平如冶坐在葱田发会儿呆。平如冶拍拍她手背，“没事，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感动。这几个月除了蹭吃蹭喝蹭玩，就剩下和你天天斗嘴种田，我也没给你留下好回忆。我这个人唯二的优点就是长得不好、脾气臭得稳定，可惜嘴巴不饶人，死傲娇又肤浅，哦还是个恋老制服控……”平如冶再次复述她无意中听到的包大同对于自己的吐槽，“好在……皮还没耷拉，可能就要送命在这儿了，算个你多留下一个好印象吧？”

　　说完，两人憋笑对视，平如冶首先没忍住，笑出声后倒在包大圆肩头，她发丝间的清新香气随着笑声浮动，包大圆忽然想到她老娘动了繁殖念头会不会也是因为另一位母亲宋荷也曾在类似的瞬间打动了自己？她扭过脸看着平如冶，心里越发不舍，“我……我的存款也许够你买张越迁飞船的票，要不你——”

　　平如冶却拉起她，“大圆，也许很多移民在你这样的土著看来，是因为忍受不了外星球上的种种苦难才到先蚕星的。她们并非多爱这儿，只不过因为生存压力来了场恰逢其时的投机。”罗摩星和大和星的混血女孩笑得眼窝越发深邃，“而我不是，我为了理想而来。”

　　“什么理想？”包大圆还第一次从平如冶口中听到这么正经的态度。

　　“为她。”平如冶没放开包大圆的手，“你知道‘灵教’吧？”

　　包大圆当然知道，她还知道范先春也因为前妻的缘故亦加入了这样的宗教，但她只相信那是“加入”，而非皈依。范先春可不是块皈依的材料，她永远是条整装待发不会打盹的变色龙。

　　“这……不会在咱们死前，你要拉着我的手念经祈祷吧？我觉得我还是省省吧，我和你们灵教的神不熟。”包大圆笑。

　　临时伴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我的理想就是死前念经，期望得到超度？如果念经超度有用，千万年来，无数女人念经，向神灵献祭过自己，用血肉灵魂供养她们的神——她们的父母丈夫兄弟孩子，她们得到超度了吗？”她们当中99.9%的人无法传承自己的历史、姓氏、理想，她们的声音、智慧、对人类的贡献乃至念头想法都被那套运行了上万年的性别权力系统精心篡改过，平如冶和临时伴侣向镇上的仿生中心走去，“我的理想，就是发掘这些有形无形的、属于女人的一切，而我的路径，则由我的神来指引。她派我来到了这儿。”

　　“她……就是灵神？”包大圆对平如冶肃然起敬。

　　“灵神？也可以这么称呼，在外星系，极少数人才知道，她叫姬催晓。”平如冶看包大圆，见对方已经目瞪口呆，“为什么？”为什么外星系的人要搞出一个关于姬催晓的宗教？难道这老太太闲得没事儿时也去外面“示灵”？那她的算法得多精深恐怖、无坚不摧无孔不入？

　　本来就打算进入仿生系统的包大圆此时更期待进入“溟海”。而在仿生仓前，她的临时伴侣对她做了个深呼吸的姿势，“你怕不怕?没准儿还没出仓，天穹就塌了，外面会变得冰天雪地，会摧毁一切设备，我俩卡死在仿生系统也未可知。”

　　包大圆揉揉鼻子，“那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得到应许后她才敢一气问完，“如果侥幸活下来，你——你会离开吗？”

　　“稀罕呐，大圆，你舍不得我啊？”平如冶笑，而包大圆脸蛋微红。

　　女人掀起罗摩星传统服饰纱丽轻柔的衣角，“我特意换上的这套，你还没赞扬过呢。”

　　“很美。”包大圆看着纱丽上点缀的亮片和珍珠随着平如冶的动作翩翩摆动，想到星系边缘涟漪般的波纹结构，静谧优美，超脱了时间。

　　“如果侥幸活下，我是走是留，还得看我们俩的感觉到位与否吧？”平如冶说。

　　“经历了生死的感觉，应该差不离吧。”包大圆整理着工装上的褶皱，装作淡定地回答。

　　临时伴侣绕过仿生仓走到包大圆身边，“我也有个问题，‘包菡’多好听，你为什么改成‘大圆’？是服役的经历让你不堪回首吗？”

　　没等大圆回答，妇好镇上空又坠下三架无人飞行器，在传来的轰鸣声中，平如冶低头在大圆额上轻轻吻了下，“如果死了就太遗憾了，还不知道你那么多的过往，还没告诉你关于我的那些事。”时间不多了，她们的手交握后果断松开，两人同时进入仿生仓，睁大双眼等待姬催晓的降临。

　　“大地之母，生死之门。往来寰宇，桀骜独存。困诸溟海，漫行尘霾。万载生灵，苦痛炽燃。惟我性灵，穿梭天地……”平如冶母语念着灵教这段经词，与她初来先蚕星时在“解冻日”听到的意义一致。

　　她选择的仿生情境也与以往不同，这次是妇好镇内属于包大圆负责的大葱田，田间有人逶迤而来，这人手指还拨动着茁壮碧绿的葱叶。来人身着上古时期的淡褐色长裙，独辫缠于头顶，脸色黑红且身材高大。平如冶点头示意，“您终于来了。”

　　“我来了。也有点小麻烦。”来人笑着揉了揉太阳穴，“我这里……交战很激烈，现在我赢了。我将启动移民脑部芯片，让她们遵循个人意志去星系任何地方……你也如此，要重回罗摩星。”

　　“我们将成为行动一致的战士。”平如冶激动地想，心头念起包大圆却有丝惆怅——她大概不会去任何地方了吧？毕竟在战场受过刺激，对外星系充满抗拒。

　　“是的，我，你，你的母亲，你的意中人，都会成为战士。”来人柔柔注视着平如冶，“这个世界乱太久了，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算法，都有自己执着的归宿。不如我们化繁为简，让她们直接被注射女性统一的意识，协作一体，去那些星球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弗教为奴，但坚根骨。此有彼有，此无彼无。以我为薪，执吾作斧。破天除蔽，重启万古。”平如冶的双眼因为激动而染红，她默默念着余下的经文。

　　“我们是先蚕星的移民，现在又是逃窜星系的难民。”平如冶咬住牙关，“我们还是四散的火种，更是拧成一气的钢绳。”

　　“你是我，我是你，灵教非教，不过是我们意识融合统一的载体。”来人，既化身顿珠卓玛形象的姬催晓，她指着虚拟天空之外，“这一天，我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