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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夜莺(三) ...

  •   为了观察中国女人的反应,我叫她读开膛手的新闻,却没想到她会受这么大的刺激。

      她脆弱得几乎要病倒,却又硬撑着想掩盖,用发白的手指将盘子端到面前,迈着颠三倒四的步伐摇摇欲坠,但硬是做完了,即使一看就是个生手。

      后来当我的生命到了尽头,意识停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刻,已经知道了些事情的我,眼前又出现了这个时候的沐恩:1888年的十一月,开启于令全英上下哗然的“双尸夜”————从那里、那个人身边逃出来的她,究竟是见到了怎么一副景象?!

      而当时,我只是蠢得可以地想:真是又脆弱又逞强,像她这样的家伙在戏剧里活不过三出。

      再次回家的时候我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黑发散落着在玲珑的肩背划过流畅的弧度,衬得脖颈白皙无比。我忽然放轻了脚步,伸手碰到了缎子般的发丝,手感令我想起了丝绸。

      这时候她睁开了眼睛,我若无其事地把商场的包裹扔过去。感觉在那个瞬间开启了什么,却又什么都没变。

      丝绸就源自她的故乡,后来在与这个中国人的相处中,我也感觉那个遥远的国度逐渐清晰起来————是的,一开始我心里的中国显然不可能好,因为我本身并不感兴趣,所以信息来源只有被动的道听途说。

      ……沐恩·怀特是漂亮的,她全然不像我在图画里见到的中国人,她皮肤白皙,口鼻秀气,眼睛大而灵动,垂目时细密的睫毛就投下一层阴影遮住了思绪,我怀疑过她混血,但她底气十足地说她土生土长;沐恩是聪明的,她一开始说过的东西她是真的懂,因为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遮盖,只要我肯留心就会发现她受过良好教育……但这也是割裂点所在,她对一些该懂的东西一无所知,又对一些男人的话题头头是道。

      我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归会有些对话发生,她提起天南海北的风光来比画家的调色盘还要五光十色,仿佛她总能在最好的天气里登上山的顶峰。我授权她给这个住所采购,她就把东西和记账单一并给我,账单做得很巧妙,真该叫苏格兰场尸位素餐的会计们看看!甚至有一回我不经意间,抱怨起几个想抓开膛手却只是给警察厅添麻烦的学生和实习生,她就笑起来,言谈间对那些人的心态头头是道,仿佛她就是愣头青们的一份子。

      某次我刚吃完饭,懒洋洋地翻看报纸。

      “门捷列夫……”她原本默不作声地收盘子,突然来了一句。

      “啥?”

      “发现元素周期表的俄国化学家,他得过英国的奖项吗?”

      我这才注意到她盯着我报纸背面的试管照片:“问这个做什么?”

      “呃,那就是没有了。”她好像有点失望,把盘子叠起来去厨房了。

      于是我猜她的身世,据说中国的王侯近年来聘请西方人传授先进知识,所以她应当是位中国的高门贵女,也应当是回不去故乡了。

      因为什么呢?不想屈从长辈安排嫁人所以逃婚?或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而私奔————所以我想起了母亲————真的不该这么做,假如她没有被我别有用心地带回来,孤身一人的年轻女人在东区那种地方……要是她任由家里人摆布吧,不至于比这种境况惨的。

      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我正在夜深人静中盯着不动声色的天花板。

      我知道她就睡在一墙之隔的杂物间,我甚至能听见她疲倦的呼吸声,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了。

      ————她和我印象里的中国人,甚至女人,都不太像,我还稀奇古怪地猜过中国人是不是两性差异很大的物种。不过在她之前,我其实见过别的中国女人。那是在东区港口查偷渡案的时候,我在轮船底层发现了和好几个不堪的偷渡男人挤在一起的女人,说实话她看上去比他们还要糟糕……

      这时候我听见了鸟鸣声,不似渡鸦的嘶哑。

      “《夜莺》,是我听说过的第一个关于‘西方人眼里的中国’的故事。”白天我指桑骂槐地跟沐恩抱怨起莱姆豪斯的治安情况,她回以顾左右而言他,“童话大师安徒生的作品。”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但事实上本世纪以前,中国承载了西方人的憧憬与幻想,就像《夜莺》里写的那样浪漫而富丽堂皇……而现在又竭尽所能地描绘我祖国的负面————但是,我们一直是我们,不是你们眼里的我们。”

      我看着她的眼睛,这个软弱胆怯的女人第一次对我呈现出了坚定……甚至是高傲,没错,那一瞬间我感觉我见到了这样的神情,一种存在于她的身上,无比割裂的东西。

      其实我下意识觉得好笑,因为黑人的部落也搞些莫名其妙的祭祀,那个时候他们都坚定而虔诚,并且以他们的神为傲。

      沐恩的眼睛是黑色的,我在她眼睛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这个时候她深吸一口气(显然,她生气了又不敢说什么,却不善于掩饰),继续了手上的活计。

      过了一会儿,我忽然听见她说:“以前你们猎巫,如果一个普通人被强行指认成女巫,她该怎样避免被烧死呢?”

      “现在不存在猎巫了,要指认也轮不到你。”

      “存在的,只是换了外在表现而言……办法是,被指认的人真的有危害,能造成生灵涂炭的那种危害,可惜‘女巫’们没有。”

      那个白天我听到沐恩偷偷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她说的对,我是警察,我知道很多事情,对中国人,也对其他族裔。

      在小时候,我最喜欢的是母亲的丝巾,那是她做富家女时珍藏的中国丝绸。每一个针脚,每一丝感触,都让我感觉如同触碰云彩————一种从未有过的美感,我没有看见过它,但梦见过它。

      而现在,每个西方文明人须相信,能做出这样高尚、优雅、温柔的珍宝的人,是野蛮、粗俗、残暴的人;在暴徒的洗劫下苟延残喘无力反抗的弱者,是能威胁到整个西方族裔生存的恶魔。

      我又想起了那匹霞光一样的丝绸,后来它被母亲为了生计而当掉,但它的如梦似幻却锁在了我的心里,而现在我把它取出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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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夜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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