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界的传说背后》倦时

83、违和

　　在一边，卫琅的转述断了一下，卫晞迟疑地询问卫琅。
　　卫琅慢慢告诉她：【没事。】

　　按照常理，谈到郡主，他应该想到姜清璇。谈到相像，他也可以扯到他和姜清璇在气质上类似。

　　可是，如果只是姜清璇……不至于，真的不至于。如果只是这样，罗大娘根本不会告诉他这个故事。
　　卫琅看着罗大娘。罗大娘的眼睛里暗藏着的期待如同一把淬了毒的箭。

　　卫琅平静地告诉她：“如果我说，我面对这样的景色，永远不会什么都不做，对你来说也是毫无用处的吧？”

　　罗大娘不看卫琅，只放下汤勺，摸了摸自己粗糙的手，嘴角讥诮。
　　她也曾是富家千金，有疼爱她的丈夫，还有一个视如珍宝的孩子，可惜早早地埋葬在了雪灾中。
　　现在对她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卫琅神情似有恍惚：“抱歉。”
　　他在脑海中构想出那些漂泊的细雪，那一片片落下的雪花，也许确实美丽，可那美丽之下，却藏了太多。
　　他与其说为罗大娘而道歉，还不如说是为罗大娘所经历的一切苦难道歉。

　　罗大娘抬头，上上下下地扫视卫琅。
　　可是这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呢？
　　假惺惺、滥好心。

　　罗大娘不屑地在地上吐了口唾沫，踩了一脚。
　　她看卫琅，万分失望于卫琅毫无动容的表现。

　　卫琅看了她一眼，便离开了。他寻了个僻静的地方，恰在水池旁，摊开手掌，掌心布满着月牙状的凹陷。
　　他无言片刻，方把一整个故事转述给卫晞。

　　【这整个故事并不奇怪，在初决，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卫晞很冷静，【不过在我有记忆的时候，初决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大的雪灾。而在历史上，我也不知晓。不过你对时间的猜测更加可信了。】

　　卫晞在卫琅给她那些生活细节并进一步询问的时候意识到了不对。她也是初决被困住的人，她的视线受到约束。
　　她坦然承认，雪灾可能在她自己不知道的区域。

　　而卫琅早在和卫晞谈及初决政治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点，他也是真的很奇怪，奇怪韩霖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让卫晞做国师。
　　说是利益又远远不足。

　　卫琅觉得卫晞有知道初决真相的权利。卫晞也知其中有异。
　　但一时半会儿，他们都把这件事情抛到了一边。眼前的困境胜过其他。

　　卫琅说：【我想，我确定这里的时间有问题。】
　　卫晞追根究底：【凭什么确定的？】

　　卫琅回答：【她说我和那个小郡主很像。】
　　【这怎么了吗？】卫晞以为罗大娘在讲姜清璇，以姜清璇的性格，会做出比这顽劣恶毒百倍的事情。

　　卫琅摇摇头，没说什么推理过程，只告诉她：【不，那应该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在初决做郡主，是三百多年前的事情了。】

　　但又是谁告诉罗大娘的呢？林落雪吧。
　　总归不是凭着容貌的三四分相像看出的。

　　卫琅看着水中的自己，揽镜自照，一点点地用眼神里的刀把自己剥开。
　　他深知自己的缺点，也深深地……

　　小猫不安地伸出爪子，动来动去，想要从卫琅怀中逃开。
　　卫琅收回眼神，轻轻地捏住它的爪子，不让它蹦下去受伤。

　　卫晞长久不语。
　　初决的郡主，不是个多见的职务。
　　始终只有三家极为受宠的子辈有机会受封。

　　在沉默后，卫晞问了一句：【瀚海的皇后？】
　　卫琅冷淡地“嗯”了一声。

　　看着水池中抱着白猫的少年，卫琅轻轻问：【卫晞姐，是不是恨是比一切都持久的东西？】
　　多少年过去了，亲缘淡薄，恩情也可遗忘，唯独恨意，才是真正持久、让人耿耿于怀的情感。

　　听到卫琅的问题，卫晞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开始担忧卫琅。

　　卫琅感觉到了她的心情，却笑了笑：【我只是单纯的困惑而已。】
　　在他所经历的岁月中，绝大多数事情都是如此，绝大多数人恨比爱更多。

　　卫琅摇头，不去想：【好了，卫晞姐，我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罗大娘她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不，不如说近些年她一直处在这个临界点中。】
　　【她厌恶修士，并且厌恶凡人。甚至比讨厌修士更讨厌凡人。】
　　【因此她是很好应付的。你只要表现出真正的自己就好。】卫琅说，【林落雪对你的态度，就会狠狠地刺激她。】

　　卫晞吐出一口浊气：【你凭什么推断罗大娘厌恶凡人？又凭什么推断我一定会刺激到她？只凭那个故事吗？】
　　【卫晞姐，你实在不擅长人心。】卫琅无声地笑了笑。

　　【你确定真的要听理由吗？】卫琅问卫晞。
　　卫晞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但她是个谨慎的人，而且是个大部分时间都只听从自己的判断的人。不过她对卫琅还是有信任的，因此沉吟片刻：【既然是和之后布局有关的事情，如果我能接受，就告诉我吧。不能就算了。】

　　卫琅看水面泛起阵阵涟漪，抿唇。

　　【我想，这个故事确实有问题。】卫琅说，【有执念的人往往会一步步地强化自己印象深刻的内容。】
　　【而罗大娘讲的故事，从语调和语气看情感最激烈的地方在于那个孩子被吃掉。但这是不合理的。】卫琅说。
　　卫晞皱眉，一时间想不明白。

　　【我个人认为修士吃人的可能不大。】
　　卫琅继续说：【你不需要对修士存在过多误解，也不需要存在好感。在初决出来的修士，你最清楚是什么样子。大部分修士为了遵循初决的律令，为了在初决生活，不断地无理由地杀人，已经麻木异化了。而金字塔顶的修士本来就认为凡人和自己不是同类，他们会轻蔑蚂蚁，会随便一脚踩死。但金字塔尖始终是金字塔尖，意味着那只是极少一部分。】

　　【吃人已经超过了那大部分修士的底线了，除非到绝路或者受到某些提点，他们不会这么做……而我也从未听说过有这种癖好的修士。怎么说，也是和自己长得一样、拥有着独立思考能力的人啊。光是想到这一点，已经超乎寻常了。】卫琅扯扯嘴角，【心理变态到这程度的，我至今只见过姜清璇一个案例。可连小魔女都不会这样做。】

　　卫琅：【还有一点，就是罗大娘提及，那是小郡主身边的一群修士。初决三家的等级界限分明，在三家嫡系身边的修士，像忠心耿耿的狗，没有主人的命令，是不会动手的。小郡主你可以说她蠢，说她天真，但对脚下的蚂蚁，她始终保持着漠视的态度。能把她当枪的人，也不会用她来对付蚂蚁。】

　　卫晞指出：【只是从心理的角度分析，未免不足。】

　　卫琅：【没有办法，线索不足，我只能从现实结合心理来猜测了。你就姑且听听吧。我刚刚是在和你说，修士这么做的可能性和正常人没有多大区别。但是，如果加上前提呢？】
　　【雪灾覆盖城市，覆盖荒野，它带来的是连绵的饥荒和寒冷。这些对于修士不值得一提，对于凡人却再要紧不过了。大饥、荒的时候，人们连树皮都能啃掉。那更有可能这么做的，到底是谁？】

　　一阵寒意爬上卫晞的脊背。
　　“可是……”卫晞的声音沙哑到不行，她反应过来自己在现实中开口，闭上了嘴。
　　卫晞：【这是错误的，但他们已经被逼入了绝境，情非得已。】

　　【是的。但你有关注罗大娘的话和重点吗？罗大娘说，把‘我们’放在火上烤。‘我们’说明不止一个，你可不能说，只有一个婴儿被吃了。可罗大娘到后来，强调的却是单独的个体。】
　　【那个罗大娘为之愤怒的婴儿，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呢？】卫琅问。【她为婴儿愤怒，那么她针对的到底是谁？是冷眼旁观漠不关心的修士，还是真真切切在雪灾中无法生存而破坏人伦的难民们？】
　　【你是不是也感觉到了罗大娘的违和？她很讨厌你。也很讨厌我。那么卫晞姐，她真的喜欢周围与她同处一个环境的人吗？】

　　卫晞把记忆颠三倒四地倒出来。她艰难地回答：【你说的对，她不喜欢任何人。】

　　卫琅眼底什么也没有，空空荡荡。他想起收到的那份请帖，想起罗大娘把食物递给桃源城的每个人，想起他们欢声笑语地接过食物，想起陈平大口咀嚼肉包，又想起老人的提示——对方连给小猫的鱼干都要换成自己的。
　　恍惚间，呼吸之中，都带上了沉沉的铁锈味。

　　他短促地笑了笑，放弃了思考，只说了一句话：【卫晞姐。有时候，人间比地狱更要像地狱。】
　　地狱的刑罚是有数的，可是人世的丑恶没有尽头。
　　悲剧这样循环往复地上演，无止无休。

　　卫晞哑口无言。她觉得卫琅好像要走偏了，但她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反驳他。

　　*

　　结束和卫晞的通话后，卫琅蹲了下来，小猫被他抱在怀里。
　　他有片刻颤抖，又努力呼吸着。

　　“你应该没有问题吧。”卫琅摸着小猫的下巴。
　　小猫喵喵叫着，可怜可爱。

　　卫琅笑着看小猫，笑容里一点情绪都没有。

　　最近的动手机会就是在看那“流沙金”的时候，卫晞和卫琅都觉得十有八九天道碎片就依附在流沙金上，但这样一来，时间就太仓促。
　　可考虑到下次机会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只能尽力去做了。

　　小猫是不是正常的猫，它背后有什么谜，都不是现在的重点。

　　尽管卫琅发现自己在桃源城里看不到什么动物，遇到的只有眼前的一只猫。
　　但卫琅把它放在身边，就已经确保了它必须安稳。

　　卫琅和卫晞处在不同的地方，他们无法到达彼此所在。诚如卫晞所说，既然如此，那么可以在两个地方行走自如的人，就是最有利的刀。如何让这些按照他们的想法来，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卫琅相信，江陵能明白他在想什么，而且会帮助他的。
　　何况，在这种不涉及天道布局的情况下，论所想既是所成，卫琅也算一个啊。

作者有话说

　　人间比地狱更要像地狱，语出芥川龙之介《地狱变》。原文具体是不是这样我记不清了，但意思就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