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朝阳与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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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天池可真冷啊。”
离开君逑才能感觉到。
卫琅呼了口气，伸手搓搓自己的脸，但感觉到的只有冰寒。
他觉得自己像只觅食的松鼠，流浪在雪地里，想要把脸埋在厚厚的尾巴里。
不过说到底也是无端的联想。
那点微薄的想法很快就散尽了。
正是黑夜，卫琅俯下身，对着比之寒冰更加坚固的水面，他凝望自己良久。
水中的自己也这样看着自己，没有丝毫表情。
“江陵，这一切是不是快要结束了？”卫琅低声呢喃。
江陵不回答，但他知道当然是的。
不然他不会行事如此肆无忌惮。
也不会看着他的目光暗藏怜悯。
又一日自己也怜悯起了自己啊。
他与水面中倒映的人，相互微笑。
卫琅手中浮现出禁书——那是他将君逑带入回忆时从君逑手中得到的。
君逑没阻止，那就是默认。
也要被放弃了吗。应该不是吧。毕竟是师尊。
卫琅想到君逑，眼中有些许笑意，他轻点冰面，坚硬的冰面化作一池温水，禁书沉入水底时，发出嘶嘶声。
污浊的黑气想要从池水中挣脱，却被这雪山的极净之水缠住，一点点地净化，深埋池底。更多的属于天道的光辉却涌向卫琅。
他看着池中倒映的自己，眼眸变成了金色。
长夜到了尾声，朝阳升起，剥开云雾，映衬天空一片碧蓝，山峰染上金光。
卫琅站在山峰上，和池中的倒影一起。他们共享这月亮。共享这朝阳。
共享这世间一切亲密的事物，因为他们就是他们自己。
卫琅欲揽住池水中的自己，可最终只眨眼：湖面的倒影消失了，浮现出君逑的模样。
*
君逑站在来往的记忆中央，望着多年前的回忆。
雅致的宫殿中，臣子穿梭交谈，侍者闲聊着，端着酒杯。
君逑扫过这往来的人群，最终目光落在一位扎着花苞发型的侍女上，他跟着侍女行走，推开了一扇宫殿的门。
门后宫殿正中央坐着的正是他这具身体的父母。
君逑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人能看见他。
容亭惯来收敛的表情露出了溢表的喜悦。他将手放在妻子的肚子上，感受着肚皮里的心跳。
一二三四……
非常有规律。
“是不是太安静了？”他有些担心地问。
“有的孩子不喜欢吵闹，我已经找医修看过了。他很好，说明他很懂事。”季轻羽笑着。
“嗯，是懂事的孩子，真是个好孩子。”
“是呀，我倒想他活泼些呢。”季轻羽抚摸着自己的肚子，既满含期待，又有初为人母的不安。
容亭安慰地抱着她，摇摇手中的波浪鼓：“他会喜欢这个吗？”
季轻羽说：“会的吧。我小时候就很喜欢这些。”
“是吗？我小时候倒更喜欢那些木匠玩具一点儿。”
两人就孩子会喜欢的玩具闲聊了半天，最后毫无疑问的选择了全都要。
可他们对过程是这样乐此不疲。
季轻羽一点一点地绣着棉袄，大红色的针线串成一只小老虎的形状。
容亭则捧着一本故事书念着故事，临到尾声他说：“小宝贝，快点睁眼看看这个世界吧。”
他们对即将出生的孩子满怀期待与爱，没有人吝惜表达爱意，任何人都能看出他们的爱。
那是明珠发出的光辉，柔和却不刺目，落在绣成的襁褓上。
君逑旁观着这段回忆，只有疑惑，只有不解。眸中再无它物。
不属于此地的声音在这段记忆中传来。
“帝君最开始的疑惑应当是，明明你不是你父母的孩子，而他们也知道这一点，那他们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
“帝君觉得，你对他们不过是一个偶然借居的客人。然而他们却把所有爱倾注到你身上。”
“你不能理解。”
是江陵。
君逑一下子听出来了。
“本来所谓的血缘关系，对于师尊实在太浅，不值得一提。你不能理解，为什么父母会爱自己的孩子，弟弟会敬爱自己的兄长。”
“你将它归于血缘的本能。”
是阿琅。
君逑的目光穿过那对父母，又望向外界。
“而你父母毫无保留的爱和教导，就更让你茫然了。”
“既然如此，这段记忆足以解释帝君所有疑惑。”
彼时容亭与季轻羽相互怀抱，容亭靠在季轻羽的肚子上，感受着孩子的心跳。他们是如此期许。
小小的床，袖珍的衣物，摇晃的拨浪鼓……
这对恩爱的夫妻准备了如此多的事物。
这样的感情多年后也投射在了那个孩子身上。即使再生气也从未放弃过。
付出的东西如何收回。
君逑把不能理解的事物放在一个匣子里。
那个匣子就像季轻羽的首饰匣，即使再大，不断地将心仪之物放入，终有一天会溢出。
到那时又换了个新匣子，却不能改变旧的匣子已被填满的事实。
君逑轻轻敛眉：“可是阿琅，我认为，我该经历的不是这样的。”
他们不该爱他。他不是他们的孩子。
他情愿经历卫琅的一切。情愿卫琅拥有他的生活。
在这时，君逑还没品出自己以身相替的想法，思路就被卫琅打断。
“我说过，帝君总想给人世所有事情找一个理由，殊不知世人不是所有事情，都像你一样讲求逻辑的。”
“你发现这世间有溺爱孩子的父母，也有形同仇敌的父子。”
“有的人虽无亲缘，却对爱若亲生;有的人分明亲缘相连，却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你觉得我和你究竞是哪种？”
他知道君逑无法回答，但还是问了这个同题。
卫琅望着君逑，神情复杂。他自问自答：“我既不愿与你白头如新，也不愿与你倾盖如故。白头的时间太长，而倾盖如故又太过密切。”
他叹了口气：“我希望我们就此陌路。”
“师尊能满足我这个愿望吗？”
卫琅再次笑了，他嘲笑自己明知故问。
“不能。”
君逑站在记忆中央，带着迫切回答卫琅。
只有这样，是不能满足你的。
这世上很多事，都是没有理由的。
而有人偏偏想寻求合理的解释。岂非庸人自扰？
君逑得到所谓的答案，却没有表情。
他穿过旧时的容亭与季轻羽，横过这堆满爱意的回忆。它们就像棱镜，斑驳地破碎了。
他此刻唯一想起的是卫琅。是少年时拜师的卫琅。是握住他的手要和他一起看这个世界的卫琅。是他冲他生气的模样。
那远非亏欠，远胜愧疚，远超后悔的情绪满盈在他心间。
而他分不清那是何物。
水面没有涟漪，倒映的景象清晰。卫琅自池水前抬头。
君逑踏在水面上，水上便起了波涛。
由江陵唤起的那些回忆化作光点，如萤火虫，在朝阳下飞逝。山峰上的雪被这光点与朝阳照得透彻明亮。
他俯身望向卫琅，凝视卫琅金色的眼眸：“阿琅，这早已不重要。”
纷飞的光点向上、交织，构成了一幅如梦似幻的景色。
他看向卫琅，不自觉下倾，想要更为接近。
一抹光点往上时，划过他的眼睛，像划过海面的烟花，将眼中所有事物照亮。
在这惊鸿一瞥间，卫琅想要后退，却又被他硬生生止住。
原来如此。果然如此。他竟然直到现在才意识到。
“可是为什么？”卫琅喃喃地问。
“嗯？怎么了？”君逑不明白。他看着卫琅的双眼，却意识到了他的动摇。
君逑复而问：“你想要看我给你的礼物吗？”
卫琅似乎被蛊惑般，轻轻点头。
*
楼清霄步入秘境，土壤中仍有血气残存，那是十万多年前人妖大战后的遗骸。
天下秘境数不胜数，最著名的应该只有这处——万剑窟。
万剑窟，葬剑处，天下英魂归去墓。
无数的修士、大能曾葬身于此。时日渐长，他们的血肉融入泥土，骨骼被风沙掩埋，生前魂灵怨气凝化，所有亡故的剑修的本命剑都会落入万剑窟，剑气日盛，割着每个进入的人。
姜清璇携着韩非泽在这里寻找一柄声名斐然的魔剑。
传闻得到那把剑的人就能够获得满足所有的愿望。
有人自万剑窟带出了这柄魔剑，然后满足了心愿，却深陷痛苦不得善终。而魔剑被后代传承，又沦落到不同人手中，皆无一人安度晚年。直到被一个理智者送回了万剑窟。关于魔剑的传闻才渐渐销声匿迹。
人心之大，欲望沟壑之深，岂是一把剑能满足的？
姜清璇对着荒芜的剑冢里，分明这样想着，却捂着唇笑道：“世上若真有如此珍稀的宝贝。那我也要许下愿望。”
“哦？你想要许下什么愿望？”陌生男子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那当然是……”姜清璇转转眼珠子，“让世上的人能够相互杀戮，相互表露丑恶的愿望。”
“不不不，这太浅薄了。我想，最残忍的愿望还是，满足世上所有人的愿望吧。”姜清璇形若无事，拎住这把剑，转身时眉眼利然，羽扇横出，却被楼清霄拦下。
“小姑娘，不该碰的东西还是别碰。”
姜清璇见剑轻而易举被夺走，瞳孔紧缩：“你是谁？”
楼清霄没有回复。
他双指合拢，擦过这把生锈的剑。
剑身便化作透明而轻盈的纱，裹着幻梦般的雾气。
由着非人容貌、无法分清性别的剑灵在其中现身，祂望着楼清霄：“是你。”
祂问楼清霄：“千万年来，夙愿可解？”
“当然没有。不过，你身上有东西，倒能帮帮其他人的忙。”楼清霄说。
剑灵歪头，思索一会儿，问：“是那个碎片吗？”
“是，也不只是。”
*
轻纱笼住了山峰，君逑将这纱中的剑递给卫琅，他哄孩子般说：“来，阿琅，握住这把剑，许下一个愿望。然后，愿望就会成真的。”
“没有这样的事情，师尊。”卫琅认出了那把剑，摇头。
“不管祂的事。相信我。许下一个愿望就好，其他的都交给我。”
卫琅盯着君逑，不说话，似想要揣摩他在想什么。可最后也没得出结果。
一切都快要结束了，他的旅程快到了终点。他快要回“家”了。
可是他是多么留恋与不舍啊。
剑灵无瑕的侧脸如云雾在空中若隐若现，注视这对师徒。
世人追逐名剑的魔力，追逐祂的声名。
而他们呢？
无人注视着天空中的剑灵。
自己无法实现的愿望是不可信的。
可君逑给出的承诺如此情真意切。
倘若要说愿望，他又有何种心愿呢？
平凡的生活，拥有尽头与未来的生命，与一个人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还有比这些更宏大的心愿，不可能实现的愿望，关于所有人……
“别担心。”君逑靠他太近，又紧握他的手，小心翼翼而轻声地说，“就像凡人向天上的神祇许愿一样，许下愿望就好。”
卫琅能听到他的话，能感觉到他吐在他身上的呼吸。
卫琅将一切抛之脑后，却无法抵御就在他眼前的人。他恍然地望着君逑的眼眸，似被不可见的潮水裹挟，将奔往烟雾构成的幻梦。
他的愿望实在太多了。那么许一个吧，就许一个小心愿。
他轻轻说：“我想要知道，如果……”
“如果没有禁书，那我将过怎样的一生？”
雪白的光芒扩大，覆盖了一切，将人世卷入一场无边无际的旧梦中。
街上游走的往来客，高坐庙堂之上的贵人……
一切的一切，碰到白光的刹那，仿佛都被按上了暂停。
而与世隔绝的高山之巅，在漫天的雪花与飞舞的光点中，君逑遥遥望他。他的眼神那样专注……
卫琅恍惚中笑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提前看到了结局。
间卷·「百年悲雪」·完
作者有话说
第115章 朝阳与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