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生思量》枕歌

69、无奈

　　我也曾见过铁骑踏破城门的画面，我也曾绝望过。桑吉城被攻破的那一日，天穹像个笼一样把我困住了。我是想死的——可我的家人却想活。
　　我死了，他们怎么活？
　　北国天子觉得我对他而言是个有用的人，因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竟然能一个人手持一柄锈迹斑斑的剑，冲到他的面前，虽未得手，但这种无畏的勇气，让他看到了北国日后坚不可摧的盾牌和锋利无比的刀。
　　他用我的家人做威胁，逼我臣服于他，为北国而战。
　　此后，我沦为了北国天子的一条狗。
　　在此后的十数年里面，我彻底失去自己。

　　那一年，北国朝南进军，被南国将军力挫而归，北国天子之弟命丧沙场。不久之后，他派人送去南国一封密函，密函所书，乃是指控镇南侯勾结北国叛国，意图搬倒镇南侯，扶持真正与他勾结的三皇子一派。当年三皇子恩师与北国天子勾结，构陷镇南侯，南国天子龙颜大怒，定罪叛国，下令诛杀九族。
　　此后，据南国三皇子恩师传来的密信，死牢里的镇南侯莫名死了，但经彻查，却牵扯出南国四皇子一派派人将镇南侯引渡到北国。
　　此后数年，北国天子便在北国搜寻镇南侯的行踪，终于在那一年，找到了他的踪影。

　　我记得那一年。
　　那个冬天北国下了很久很久的大雪，百年难遇的雪灾埋葬了许多人，镇南侯就隐藏在那些不起眼的偏远村子里，装成一个乡野村夫，一点没有当年在沙场上征战是的神威，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忍辱负重之人，却仍旧想要在北国找到当年陷害他的证据。
　　他甚至能孤身一人潜入宫里，潜入守卫重重戒备森严的北国皇宫，意图找到当年构陷他的证据，虽未找到铁证，但他的胆识却仍旧令人敬佩。可就是这样，暴露了自己的踪迹，败露了自己的身份。
　　北国天子决计不会让他活着。

　　那一天是我亲手喂下镇南侯那杯毒酒的。那个时候的我，应该还没有那么冷血无情，总是想要给他留个好点儿的死相。但毒酒入喉后，他仍旧死的有些古怪，不像是正常死亡。
　　但在那样一个偏远的山村里面，在那样一个灾荒之年里面，人们肚子都填不饱，谁人会去关心别人是怎么死的。他们自身难保，或许巴不得多死一个人，这样，便少一个人与他们争夺那些勉强可以果腹的野物。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南莫是镇南侯的孩子。
　　在路旁捡到他的时候，村里的路人指指点点中无形透露出他是那个被我亲手毒杀之人的孩子。而南国三皇子一直在追查这个孩子。
　　我在那天捡到了他，带他回去，教他武艺文识，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的无助，像极了当年城破之时的我。天地之间，仅剩自己的那种感受，无端翻涌而起，心底深处陡然而生的怜悯，让我把他捡了回去。

　　一开始，我是真的很想让他无忧无虑的成长，不会走上和我一样的死路。可若是他与别的孩子不一样，北国天子一定会发现，于是我只能让他与那些孩子一样看起来一样，让他杀人，让他去南国刺探敌情……甚至因为南国太子尤喜戏曲，我便让人教他唱戏，教的多是南国的戏，多是南国太子的喜好。
　　他在戏曲上的天赋超乎想象，我也曾听闻过镇南侯与其夫人之间的故事，心想，这或许是因为他母亲的缘故，总之，他学得很快，也学得很好，很快便不需要老师了，因为老师，已经无可能教的了。

　　永和三十七年，我与南莫那段不设心防的日子终是到了尽头。
　　北国天子野心昭著，狼子野心不死，一统天下的念头总会在平静安宁的日子里突然像点燃的炮仗一样炸裂开来，炸裂之后，火星四溅，他所能利用的任何人，都无可幸免成为他手里的刀，成为棋盘上任人宰割的棋子。
　　他从来不会顾及任何人的感受，他只需要人任他摆布。
　　所以他要我从南国太子手中拿到南国对抗北国的计划书。
　　彼时，我手中棋子虽众，但却无一人合适，权衡之下，唯有南莫能担此重任。

　　我以为，他会顺利完成任务，只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却是不受我控制。
　　他对南国太子生了情，直至那一刻，我才明白，我亦是如此。
　　可我，不应如此。
　　我没有资格。

　　安插在他身边的青格将南国的情况悉数告知，我越来越觉得，他会留在南国不会再回北国了。我那时觉得，也许这样，也是好的。这样，他或许就不会像我一样，永远活在无尽深渊之中，看不到任何光亮。
　　可是北国天子的逼迫，让我不得不有所行动。我不能放任南莫继续沉溺在与南国天子的欢愉之下。
　　我命他伺机而行动，他也的确不辱使命，拿回了计划书。只是，奇怪的是，南国此后并未按照计划进军北国，那计划书，成了一纸废书。

　　攻破了南国几处边境，却无法更进一步。北国天子惧怕南国太子，便命我想尽办法，要取下南国太子项上头颅。
　　南莫再入东皇城，这一次，却没能完成任务。
　　自他回北国后，我安插在南国东皇城的细作接二连三被揪出杀害，我知道，这和他脱不开干系。他终是，被敌国太子策反了。
　　可这，决计不能让旁人知晓了。他装得很好，旁人看不出来，可我却心知肚明。
　　若是他人，我决计不会容忍，可对他，却迟疑、放任……偏宠如此，却仍无法将他拉回我的身边。

　　南国大军兵临城下之时，我知道若不采取极端行动，城破便会成为定局。城破之际，北国天子手里的刀便会挥向我家人的脖颈。我不能让城破，我只能用南莫来要挟。
　　也就是自那时，我明白了，南国太子对他……情意是真，担虑是真，紧张是真……真到就算只身一人也敢跃上城墙与我对峙的地步。
　　相形见绌下，我便觉得自己，十分惭愧，甚至恶心透了。
　　竟然用如此下作的手段，竟然已经被逼的要用南莫来做威胁，那一刻，面对无用的自己，我真的慌乱不已。在混乱的思绪中，只有一个想法，那便是杀了对方。

　　杀了他！
　　南国对北国的威胁随之削弱，北国天子的宏大计划便可进一步，我的家人不会有任何危险，南莫也不会再离开了……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在那一刻占据了我全部的思绪，激得我险些伤害到南莫。
　　就在那混乱之中，南国太子夺步而上，被我刺穿了心口。

　　我与南莫之间，因此决裂。
　　他求我让他带走南国太子的尸体，我允许了，我甚至放出话来，与他之间再无情谊，努力把自己伪装成平日里那个人人见之害怕的模样，因为我知道，他应是，不会原谅我的。
　　既然如此，放他走，便是我对他，最后的特许与偏爱。

　　可是后来，当我得知消息，知道他快死了的时候，却再也无法保持自以为的无情无义，终是不忍心地把他带了回去。
　　我请来了北国最厉害的大夫替他诊治，我知道他中了断肠草之毒，那毒难解，断不了根，他躺了很久才醒来，醒来后，好似忘记了些什么，因为他看着我的那一刻，眼里没有恨意。而后也印证了，他真的失忆了。
　　失忆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至少，他不会恨着我。
　　至少，他还能留在我身边。
　　所以，我要让他活着，
　　好好地活着。

　　我让他去西煞，想要让他在任务中重拾过去的自己，让他明白他作为南莫的使命，却未曾想到，他此去却与化名星朗的南国太子不期而遇。更未想到，大殿之上，南国太子孤身一人，见我便顿生杀意。
　　我很害怕，他会让南莫想起过去，那么，便只能杀之后快。
　　他死在林宣剑下，却是始料未及。
　　不过死谁手里，都无甚关系，重要的是他死了，这对北国而言，对北国天子而言，实乃大幸之事。

　　回到北国后，南国太子死了的消息传遍天下之后，北国天子觉得时机到了，他命我率军出征，收复失地，进军南国，他要一统天下，坐拥万里山河，要当天下共主。
　　彼时南莫已有收服西煞猛士之功，若再添上战功，便可得封讨赏。我计划着，也许他可以替换我成为北国天子手里的刀，这样，我的家人，或许便不会被囚禁在宫里。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久到快要忘记他们的样子，所以我真的很想，很想救他们出来。我承认我很卑鄙，仗着南莫对我的报恩之心，利用他，安排他，甚至是骗他。
　　可除了他，我无人可信，无人敢信。
　　我只能将一切都压在他的身上，就算以后，他真的想起一切，他恨我，杀我，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
　　若有他记不起一切，那便更好，他只当一切是在报恩，他不会有任何疑义，他亦可身居高位，亦可受万人追崇，亦是风光无限……
　　我偏执地这样认为着，也这样计划着，安排着……却从未想过，他到底是如何想的。

　　可终有一天，这种自欺欺人会在被捅破真相的那一刻，咎由自取。
　　征战途中，我已经察觉到他与我在许多事情上的看法存在近乎割裂的分歧，他的意识在觉醒，这种觉醒将我们之间的沟壑扩得越来宽，我知道，终会有一天，我们会背道而驰。
　　我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甚至残忍地对待了他最为亲近的青格，只因为一枚玉佩，仅仅因为，我在看到玉佩时没来由的害怕……
　　许是太在乎了，又或是太不敢面对了。
　　总之，后来的我变得无端反复无常，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直到被陷天坑，直到陷入绝境，直到万人大军之中那人拉满弓/弩，双肩被利箭刺穿，我才终是明白了——我这一生……有多可悲，亦有多可笑。

　　我曾佯作出来的骄傲，终是被摁进了屈辱的血泥之中。恍惚回到了当年桑吉城被破的那一日，傍晚的落日烁金，天边被镀上了茫茫金色，可金色褪去后，便是永无止境的黑夜。
　　我已没有回头之路，亦没了回家的可能。
　　我做好了战死的准备，因为战死，好过苟且偷生。
　　或许，战死，是我最好的归宿。

　　可是，南国太子未能让我如愿。
　　他让南莫亲自处置我，这却比死，更让我难堪。
　　从前种种，恩仇交织，我已无法面对，倒还真不如死了。
　　可是他说：“北国不是你的故土，南国也非你的归属，桑吉城才是你的家乡，所以……回家吧！将军……”
　　回家吧……
　　从此，世上再无北国镇国将军卓烈，他死在了天下一统那场战乱，他与过去再无任何关联，此后世间，只有桑吉城的陈寂然，坐守永安粮仓。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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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将军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