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曲》洛兮清水

9、阳关别

　　这一夜县衙里甚是热闹，在苏七弦讲述整个事情经过的时候，孟二公子孟时雨就已经通知了新阳县令和一干捕快，凶手顺利抓获，陈知行并无反抗，事实上他连话也没有多说一句，犹如石雕。倒是让新阳县令一阵长吁短叹，感慨莫名。

　　但即使是这种热闹，在这个小城的夜晚里也没有激起太多波浪，最多几家县衙邻近的居民半夜醒来时发现衙门里灯火通明，心里会好奇一下，然后定是又转身睡去。

　　苏七弦缓步在寂静的街道上走着，他竟然不知怎么溜了出来，腋下还夹着那张神秘莫名的木板。他一直走到孟府的后墙处，停了下来。

　　空中响着微弱的曲音，像是短笛，音色却低沉许多，犹如哀曲。一折，二折……到了三折的时候方渐渐停息。

　　是三叠阳关。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商参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苏七弦静静聆听，好似没发现身后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人。那人青衣散发，面容英俊，颧骨突出，颊如刀削，一双眼睛色深锐利，在这暗黑的夜色中，显得各各不入。
　　他左手握剑，剑体通为青色，右手执一短笛，笛身质地普通，做工也粗糙，并不打眼，却衬着他的散发利目，显得也不普通起来。
　　不过如果仔细一看，就可以看出他面容苍白憔悴，步伐间微有踉跄，似是有伤病在身。

　　“为何你不怀疑是我？”
　　青衣人看着苏七弦的背影，忽然缓缓问道。

　　苏七弦并未回头，却好似对身后忽然多出一人毫无意外：“我本来怀疑过你——在那天晚上之前。”
　　青衣人眉头微微一动，道：“那晚你见我欲杀你身旁那人，本应该更加怀疑才是。”

　　苏七弦转身：“你那晚并未想杀人，大概只是想打晕罢了。‘青鹭剑’孟停云惯用长剑不假，但是其剑通体青萤，连光芒也是冷色青光，而那晚小方看见的剑光却是白色。”

　　“我在第二天去探查时，发现那间柴房上的缺口甚宽，通常不是一柄剑所能达到的厚度，其边缘较为粗糙，出剑速度虽快，力度却只有三分。所以我便知道，其实你根本并未拔剑，小方看到的，是白色的剑鞘，因为速度太快，所以误以为剑光。你第二天虽然仔细收拾过整个屋子，里面的药味却无法完全使之散去，可见你身上有伤，来此多半是躲避追杀。当一个伤病之人，欲隐瞒行踪，忽然当发现有习武之生人逼近时，仓促之间仍能顾及不愿伤人……这样的人，我有些无法想象他可以为了一件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宝贝来杀死自己的生父。”

　　那青衣人正是孟家大公子孟停云，也就是当年江湖中名声在外的“三彩双青”中的青鹭剑客。他继续用那双深色锋利的眸子看了苏七弦半响，忽然道：“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然后他没等对方回答，就径自道：“你那天晚上用石子打中我的剑鞘，其角度何方位，与九年前雁荡那时一战出奇的相似……九年前的雁荡山上，‘秋露剑’余小鱼成婚当晚神秘被擒与之后获救之事，期间种种曲折与峰回路转，早已被变成了江湖谈资，甚至有了好几种不同版本，我想你如果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的话，可以随便找一版来听听。”

　　“传言果然可怕……”此时苏七弦才苦笑着回答。
　　孟停云点头：“余姑娘曾是我好友。”

　　苏七弦微笑，说道：“看来你那时怀疑是我，但是又觉得太过巧合，你虽然想找出真凶，但自己却不方便现身，贸然的话反而会给自己和孟二公子带来麻烦。便静观其动，看事情如何发展。”
　　孟停云冷然道：“这里一直与武林毫无瓜葛，与世无争……我只是不想牵扯太多。”

　　他自幼离家，当时孟家甚至还未迁到此地，这里的人自然也不知道这个几乎从来不回家的孟大公子在武林上别有名号，快意恩仇，执剑千里……他们也不需要，这里的人习惯安稳，也习惯了安稳中的幸福。

　　苏七弦叹了口气，饶有趣味的看了看手中的那张木板，抬头说道：“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这个时候回来此地，并不是巧合。”
　　孟停云不语，移向那木板的目光在锐利中带着一点复杂的萧瑟，良久方道：“但是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苏七弦一挑眉，只听孟停云忽然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天下七宝？”
　　苏七弦眨眼：“……没听过，不过按照这么差劲的称号，十有八九是周判官所评。”他摇头叹气，“这位老伯每天不写点东西就活不下去……这么多年来毛病还是未改。”

　　孟停云点头：“这天下七宝确实是黑白笔周判官所评，这幅‘十方般涅’位列第六，周判官在‘兰花本’里言此物乃唐朝一位绝代高僧出使西域寻求佛法，因缘巧得，从天竺秘密带回，几百年来收藏甚秘，难寻踪影。据说这画乃一肉身神佛涅槃前所绘，传言此画刀劈不碎，虫蛀不腐，水火不侵，有心皈依我佛之人，弥留之前将此画置于眼前凝视，其灵便可直达西方乐土，即为永登极乐。”

　　苏七弦听闻此言，神情甚是奇妙，低头看了这木板半响，忍住了找把刀剑来砍几下的冲动，感叹道：“死人永远不能告诉活人他究竟去了哪里，于是宝贝便永远是宝贝……真是妙极……”
　　孟停云道：“你我不信，但总有人会信，而且决计不少。”

　　苏七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木板递到孟停云面前。
　　他的意思很明显：这本来是孟家之物，不管如何，自然要归还孟家。
　　然而孟停云不仅未接，还却退了一步。

　　“我说过，此物我已不需要……”孟停云平静道，“此案因你而破，功劳在你，这幅画，就当是我的谢礼。”

　　这真是一份不普通的谢礼……苏七弦一怔，正要说话，却见孟停云青袖一展，脚尖点地，竟已飘到了十米之外的屋檐上，声音清晰传来：
　　“十一月初七，洞庭之南，会举行第三次‘珍珑会’。与会者必须身持贵重珠宝财物，你可以去看看。”

　　他这句话说的突兀且莫名其妙，苏七弦却只是点点头，没有丝毫意外之色。孟停云停了片刻，方要离去，却忽听苏七弦在后面遥遥说道：“孟兄，你本来要用这件东西……去交换什么……？”

　　听闻此话，孟停云身形忽然一顿，却也不回答，径直飞身离去，月光正满，他像是踏着月色一般，很快就不见踪迹。

　　只不过远方又传来短笛声，阴郁悱恻，阳关三叠本是别曲，但也只是生别。此时却作为葬曲吹奏，半夜听来，飘飘摇摇，平添了三分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