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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梦中醉里话尘嚣 ...

  •   你又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本来早就该问了,但是因为他是阮芳芷,拖到现在也很正常——但是再拖就不正常了。

      苏七弦眯眼看着板着脸的男装少女,方才她毫无犹豫的回护,但是现在危险已过,大概是该到了“算内帐”的时候。
      她分得还挺清。

      “我以前考过功名,做过官,”苏七弦淡淡的解释道,“而那个时候与他相识……所以他这么叫我,而我现在只是平民而已。”

      他语音十分温和,但又总是有着一种让人安定服从的力量,阮芳芷的心绪也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她甚至有些奇怪自己刚才为何会如此警惕紧张。

      “事情不会这么巧吧……”她心里想着,“怎么会呢?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狱中……”

      “咳,”在任何人都会觉得很正常的情形之下她却不自在的咳了一声,目光忽然瞥到了还在地上的董如,“我去背她回去……”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好理由,然而当他走到董如跟前是却整个怔住。

      “她死了?!”
      她惊讶的蹲下查看,发现董如的面色已经呈现了死人的灰白,脉搏早就摸不到了,相反,脖子上多了一枚淡绿色的细针。
      她就这么瞪着那枚细针。

      “既然不救,鬼面楼就绝不能留她活口。”身后的苏七弦淡淡说道,好似他早已知道了:“他总不能空手回去,如此欠的人情也勉强算还上。”

      阮芳芷呆呆的拿起面具,定定看着上面笑容如哭的鬼脸,想象着这枚细针是何时发出……在他与其对招之时?在他与他们谈话之时?还是在这个面具抛来之时?

      不管怎么样,这个人的武功都让人害怕。

      “——不管么怎样,此事都算告一段落,”苏七弦若有所思的低声说着,“小方,这面具你就先收起来罢。”

      ……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

      “事已至此,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你救不了所有人。”
      “有所坚持,就要有所取舍。”
      “上者——”
      上者……?

      好似有什么声音萦绕在他的身旁,吵闹得很,好像是砍杀声,哭喊声,烈火烧灼的劈啪声连成一片,还有些东西混在了一起扭曲,书院,孩子们的笑脸,宫墙,血色的大狱,官府老人怒视的面容,兵刃之间的哭喊,女子惊慌带泪痕的脸庞,龙椅上的人看不清的表情……一切都如同这首古歌一样,本来没有什么,却在耳边挥之不去。四周在模糊着旋转,不至于上下颠倒,却好像被挤压蹂躏成了一团,苏七弦努力睁着眼睛平息这场混乱,烦闷之感却越来越强……真不知是会先晕过去还是先窒息掉。他不得不放弃,继续伏在桌案上。

      记得桌上尚有一碗凉茶,他仅存的神智在半晕半醒中提醒他,便伸手去摸索,好一会儿终于摸到然后一口气喝了下去,凉水一激内腑,他不由自主的抖了一下,神智却成功的清明了些。

      他撑着桌面直起了身,慢慢睁开眼睛。

      然后他才发现并不是他一个人,一位杏衣公子正坐在他的对面,没有看他,却也没有像平常一样笑的风流潇洒,只是就这样坐着,好像他在这里的目的就是——等他起身。

      苏七弦看着他,感觉到胸腑内的窒闷在飞快消散,忽然醒悟过来,皱了眉说道:“你偷了我的药放在茶水中?”
      对方点头:“依你平时的用量,这次又如何能够?我——”
      “赔我一颗来。”苏七弦却干脆利落的打断。

      侯如毓漂亮的脸忽的转过来,没有生气,居然还笑了笑。
      “这药到底是谁给你的?苏苏你倒要反咬一口?”
      “赔来。”对方毫不松口,“是你给的没错,但今年的本就这么多,用一颗少一颗,以后怎么办?”
      “赔才见鬼。少一颗你估计还会谨慎点儿。”侯如毓还是一笑,这回终于恢复了平常的狡黠神情。
      “苏苏,我也算救了你——半条命,你是不是也算欠我半个人情?”

      “……面皮最厚的果然还是你。”苏七弦盯着对方,慢慢说道。
      然后就要扶桌起身。

      “坐下,没完呢。”侯如毓断然道,伸手拽住了他的袖子,将三指熟练地搭上他的脉搏。
      他的手指白皙漂亮,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搭上对方的手腕处,然后双目微垂,一派认真安静。

      苏七弦动了一下,但没有撤手,还是坐了下来,盯着他手指,轻哂道:“看来你也是能务正业的。”

      “错,这是副业——你见到的真是昌意?”侯如毓一边诊脉一边问道,表情是难得一见的认真,只是不知道认真的对象是指下的脉搏还是其问话。
      苏七弦点头。
      “真巧,也亏得他能念旧情。”
      “他大约并非念旧情,而是不肯欠人情。”苏七弦截道。

      侯如毓悠悠一叹,他居然也会叹气,而且是真的叹气。
      一直笑眯眯的人,忧愁起来却最让人心惊。

      “如果换了别人,你怎么办?”
      “别人自有别人的法子。”苏七弦回头笑道。
      侯如毓眼睛一眨,话都懒得回,那显然是“你就是说说而已”的含义。

      “果然鬼面楼对凝珠草晶志在必得。”侯如毓说道:“这点颇为蹊跷。”

      ……
      凝珠草晶。原为北苗疆之物。苗疆多产奇花异草,且素来信仰女娲等远古之神。凝珠草晶原本是其祭司日常祭拜时忽然在摆放祭物的祭台上发现的犹如水晶一般的绿色石子一样的东西,认为其为神赐,便拿回去磨成粉末,制成药丸,与众人治病来试,果真百病百灵,因此便传扬开来。不过只此一次,以后再未发现,因此草晶之丸也越来越少,自周判官在兰花本中评为天下七宝之一后,众人更是之闻其名,不见其形。
      ……

      苏七弦又点头:“凝珠草晶功效虽多,可治百病,但那些疾病并非无药可治,基本都可以用其他较为易得的物品代替,凝珠草晶只不过是因其来源蹊跷神奇,且可以一物多用而已。所以虽然被周判官定为天下七宝之一,但实际上,却不是武林中最抢手的珍宝,不然也不会这么些年毫无音讯而并无太多人在意。”

      “要么鬼面楼是闲的没事,”侯如毓接道,“要么就是,凝珠草晶的功效中一定有一样是无可替代或很难替代的,而那一样正是他们,或是他们这次的主顾所需。”

      苏七弦点头,然后伸出另一只手自旁边抽出了纸和笔,在上面写了些什么,侯如毓同时探头过去,只见他笔锋不停,手腕转动之间,甚是麻利,“苏苏你的习惯还是没变……”侯如毓微笑道。

      纸上面写着“鬼面楼”“十方涅槃图”“凝珠草晶”“天下盟会”“陈知行”等等,其中十方涅槃图和凝珠草晶连了两条线汇聚到鬼面楼之前,而自鬼面楼又拉出了一条线……线的去处却没有写字,笔毫顿在那里。

      他若有所思的盯着那片空白。他的眼中一直有着温度,只不过在思索的时候,温度会聚在一点。

      “小方在哪里?”过了一会儿后苏七弦忽然问道。
      “半个时辰之前他在外面很是无聊,”侯如毓答,“你应该感激我没让他进来。”
      苏七弦苦笑:“我是很感谢你。”

      “小方真是好孩子,叫她做什么就做什么。”侯如毓笑吟吟的说道,“不过把人家晾在外面也不太好,我去陪她玩玩。”

      ……

      门吱呀一声开启,他看到月光之下,一个少年正在不远前的院子中练剑,剑光银白,在夜色的反衬之下更为明显,门开的声音显然惊动了她,剑招立即收回,她回头望去。

      她的眼睛在暗色下更显纯净明亮,月光远远不及。

      “小方。”侯如毓看了一会儿,就忽然对她笑着说,“既然事已了结,陪我喝酒庆祝一下如何?”

      ……

      阮芳芷瞪着眼看着他不知道从哪里偷来的酒,她还一口没喝,他就一口气连喝了三坛。

      三坛之后侯如毓终于有了些醉意,但也只是有些醉意而已,像平日一样微微噙笑,举止随意而不出格,只不过由于酒气上涌,他的眼睛本来就很大,含了水之后就连睫毛也湿润了起来,显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开第四坛的时候,他终于也在阮芳芷面前放了一个酒杯,一并倒满了酒。
      阮芳芷本来有些忐忑……她并不会喝酒,但是现在忽然莫名一股豪气上冲,“好!”就随他一仰头喝了下去。

      于是像这样,前前后后倆人都没说话,只是喝,很快第四坛酒也空掉。

      “小方,”侯如毓眨了眨眼睛,终于开口笑道,“酒好不好喝?”
      而阮芳芷此时已经晕晕乎乎,面前的笑容由一个变成了两个。
      “不……不好喝。”她喃喃说道,心中郁闷为什么对方看起来什么事儿都没有……他明明之前都喝了那么多,害的自己以为这酒烈度很浅,真不知道他喝掉的那些酒都到哪里去了。

      其实她不知道的事情更多,比如说侯如毓第一次饮酒的时候她还没生出来。

      侯如毓继续笑,自己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倒酒的姿势很老练。

      “小方我问你,你本来是想进京,但为何又忽然转意,跟着苏苏行走江湖?”侯如毓继续问道,“你不是说……有要事么?”
      “……”她头脑混沌,直觉不应该说,但是话好像自动出了口。“……是有要事。但我想,我想……”
      她顿住,仿佛不知道要说些什么,眼光迷离,神情不知所往。
      侯如毓盯着她。

      “你并非只是为了还苏苏人情,你只是——”侯如毓慢慢道,“你只是对于这次入京,有着最坏的准备。”
      “也许是死的准备。”

      阮芳芷腾得一下站起,但是无奈酒喝得太多,站起来了摇摇晃晃,只好又一屁股坐下。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侯如毓宛然一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
      “哎呀呀,承认怕死有什么不对?”侯如毓笑眯眯,“像我就很怕死,我出门怕被马车撞死,吃饭怕被骨头噎死,饮茶怕被茶水呛死,睡觉怕被被子压死……总之,此乃人之常情也。”
      阮芳芷本来目光迷蒙的任由他捏,听了他这一番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前仰后合,险些呛到。

      侯如毓看着她笑,如果阮芳芷此时没有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她就会发现,侯如毓此刻的笑容与方才的眼神一般,都会有一种别样的清明。
      甚至清明到锋锐——像漂亮的银针一般,抬起来迎着光的时候,有着一溜儿的璀璨会自瞳中闪过。

      她好容易笑够了,然后歪着脑袋想了想。
      “既然怕死,你为何还要跟来?”她很认真的想着,然后自问自答:“因为你不仅自己怕死,还怕别人死……是不是?”
      侯如毓笑着不说话,于是阮芳芷继续吃吃的笑:“我说对啦!这一杯,不,这一坛你来喝……!”
      她摇晃着站起来想要拿酒,却没站稳,一下子趴在了桌子上。目光朦胧,已然醉了过去。

      杏衫公子看着她,忽然间凑过头去,附在她的耳边。
      “小方小方,来跟我念一句话——”他一字一顿的说道,“苏苏是好人。”
      “……苏苏是好人。”对方无意识的学说。
      “再念一遍:苏苏是好人。”
      “苏苏……是好人。”
      “乖。”侯如毓眉开眼笑,拍了拍她的脸颊,“记住了别忘。”

      ……

      然后他抱起人事不省的阮芳芷,略有摇晃的向他的房间走去。

      但他不远就遇见了有人白袖蓝衫,正坐在一座亭子里等他们。

      两人对视了一下,谁都没有说话。还是苏七弦先走了过来,伸手接过了阮芳芷,顺便摸了摸她的脉搏。

      “苏苏你不用如此紧张,我没对小方做什么。”侯如毓倚在亭子柱边,笑笑说道。

      “很小的时候我就发过誓:我的手,是用来救人的,不是用来杀人的。”
      他声略高,而利落。

      “你也醉了。”苏七弦低低叹了口气,“坐着别动,等我回来再把你送回去。”

      ……

      杏衣公子笑着目送对方身影渐远,消失在拐角处。

      夜风来的时候,他微微的颤抖了一下,然后便低头,望向自己左手宽大的杏色衣袖里。
      那里有三枚极细的长针。
      他的手的确不是杀人的手,所以针上没有毒。
      只不过是有极强的麻药而已。

      这世上有一种十分神奇的医术,可以让人失去某一部分的记忆。然而此术只有天下第一神医世家——柳越云门的掌门嫡系得以相传,且施来极为复杂困难,侯如毓没有把握可以成功,事实上,他也从来没有对人用过。
      虽然他这次已经做好了用的准备。

      他看了看,还是将它们收了回去,就像在与阮芳芷喝酒时一样。

      然后他索性仰面懒散而卧,杏色衣袖滑落,垂在朱红的亭柱旁。

      天地为庐,周方浩瀚,只有他一人在茫茫夜色中如此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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