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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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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江州的文昌书坊守株待兔,岂料自己却成了别人的笼中兔。
此事发生在《混世邪魔陆飞霜》刊行的第一百三十二天。我要待的那只“兔”,当然就是这书的主角陆飞霜。
此人说来大名鼎鼎。我大奚立国一百六十二年,他还是头一个叫朝廷开出了十万花红的通缉犯。通缉令上说他剑术卓绝,来去无影,却没写他究竟犯了啥事儿。那真相只有几个人知道——三年前,他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我家,盗走了圣上赐给我爹的龙吟剑。
他盗剑就盗剑吧,还极其不要脸地在剑匣中留了张纸条——
“尔持此剑,流血三千。我怜众生,代尔收藏。陆飞霜。”
据我爹的贴身护卫王奇讲,我爹看到那张纸条,气得当场喷出一口老血。
那龙吟剑曾是本朝太祖的配剑;本朝上下,见此剑如见太祖。这丢剑的事儿若是传了出去,那掉的恐怕就不只是我爹那顶首辅官帽。所以他老人家也不敢声张,只能命人加紧追捕。结果朝廷上上下下追了陆飞霜两年,连他的头发都没摸到一根。我瞧着我爹的官袍一天天地变宽了,黑发里渐渐杂了许多白发,斗胆提了个瞎猫撞死老鼠的计策:听说江湖中人最看重名声;倘若我写一本书,将陆飞霜写成一个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的大坏蛋,兴许能引他现身?
这个计划虽然有那么点儿胡闹,但是我爹一贯纵容着我胡闹,因此也不拦着我。我当真花了三个月的功夫闷头写出那本《混世邪魔陆飞霜》,掏出压箱底的私房钱买了间书坊,一口气刻印了五千本,半卖半送地发给各地的书商。书发出去之后,我又求着我爹派一批人来守在附近接应。
我闲来无事,便忍不住瞎琢磨——倘若陆飞霜真的来了,他要怎么来?是穿一身从头包到脚的夜行服漏夜从书坊的后门潜入?还是撞破屋顶从天而降落在我展示新书的长案上?想来想去,总觉得他既是个通缉犯,不至于在大白天光明正大地从前门走进来。我因此夜里时时警醒,等天大亮了,再在门外的躺椅上补觉。
那日下午,正逢那日头滚烫到能在石头上烙饼的时候,我在躺椅上瘫成一根泡软了的韭菜面。迷糊间,我隐约觉得有个人进了书坊。那时我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勉强说了一句:“您随便瞧。”
那人说:“好。”
他语调沉稳,音色温厚,倒像是个品行端正的读书人。我于是放心地睡起来。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缓缓睁眼,却见那人还在店里。他背对着我,正在翻案上的书。
他把十几本书摊开,左手翻一页,右手翻一页,把前后左右的书对照着翻,那架势倒像是在查阅什么资料。可是他翻的那堆书,却都是些诲淫诲盗的话本。我一时纳闷——难不成这位老兄有什么特殊的癖好?
“小兄弟。”他竟像是用后脑勺看到我已经醒了似的,突然回过头来,客客气气地问:“请问你家老板在么?”
我猛地翻身落地,险些个狗啃泥。
通缉令上写:“陆飞霜,年二十九,高七尺八寸,瘦长脸,面无须,左耳下有疤,长约两寸。”眼前的这个人,倒是和那上面的画像有七八分的相像。
要说哪里不像……画像上的陆飞霜面目狰狞,杀气腾腾;眼前的这位呢,穿一身绵软泛白的旧布衣,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头顶上,面上似笑非笑,像足了我幼年时那位无论我怎么调皮捣蛋都会不生气的先生。
“我就是老板。”
我勉强沉住气,一步步朝挂在门边的鸽子笼挪过去,伸手抽开了笼门。里头的鸽子扑腾两下,振翅飞了出去。
陆飞霜上上下下打量我,似是不信,“小老板贵庚?”
我挺起胸:“明年十九。您有什么吩咐?”
他点点头,拿过两本书给我看,“小老板,敢问这两本书,都是你家刻印的罢。”
他拿着的那两本书的封皮上都有“江州文昌书坊刻印”的字样,证据确凿。我自然无可抵赖,“是。客官可是想入货?”
“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找这两本书的作者烟霞客先生。你既是书坊老板,这两本书又是你家书坊刻印的,你总该知道如何能找到他吧?”
我两膝一哆嗦,汗就从背后淌下来了。
烟霞客……当然也是我。
“你要找他,所为何事?”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翻旧了的《混世邪魔陆飞霜》来,微笑着看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本书也是烟霞客先生写的吧?”
我整张脸都僵住了:“这——客官您说笑呢,这本书是匿名投到我们书坊来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写的呢。”我勉强镇定住,心想只要拖住他等到救兵驾到,就是赢了。我问他:“您说这书烟霞客写的,可有证据?”
“我对照了最近市面上通行的话本,发现烟霞客先生常用的词句,和那本‘混世邪魔’十分相似。譬如他形容男子,好用‘翩然俊雅’、‘琼林玉树’,形容女子,好用‘出水芙蓉’、‘白璧无瑕’。书中所写的地名,门派的名称,小角色的名字也多有重合之处……”
陆飞霜居然真的把那三本书从头到尾仔细看过,一一数出了书里的相似之处。他说着话,突然警觉地抬起了头。
片刻之后,头顶的瓦片忽然发出轻微响动。密集的脚步声从书坊前后传来。想来这书坊已经被围成了一只铁桶。我心中大喜,稍稍后退,准备找准时机开溜。
陆飞霜望着门外,若有所思:“你的鸽子,飞得挺快。”
事已至此,我也懒得再假惺惺地敷衍他,壮起胆子大声说:“陆飞霜,今天你是插翅也难飞,不如投降罢。”说罢扭头撒腿便跑。
一只手揪住了我的衣领,“得罪了。”
瞬间,有一片薄而锋利的东西贴在了我的颈下。我原以为那是剑或匕首之类的东西,然而它却不似金属那般冰凉。我不怕死地低头瞥下去,才发现那居然是用竹子削成的一把小刀。
陆飞霜揪着我的衣领,用那小竹刀抵着我的喉咙,推着我一步步往外走。我爹的人马在外面围了三排——第一排持盾,第二排持长枪,第三排持弓箭;所有的弓都已经拉满了,所有的箭都对着陆飞霜……和我。
我爹大约是不相信陆飞霜会为了一本书现身,所以派了个不怎么聪明的副将赵延在附近接应。我走出门的那一瞬间,他看看我,又看看陆飞霜,眼里闪过一丝惊恐。我冲他眨眨眼,又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因为我被挟持了就放陆飞霜走,谁知他竟大声喊:“后退!都把弓箭放下!弓箭全部放下!”
我差点就给他跪下了。
陆飞霜仍旧客客气气地说话:“赵兄,六年前一别,小弟甚是挂念,近来可好?”
我十分惊奇:“你们认识呀?”
赵延急得磕巴了:“你你你不许胡说八道,我不不不认识你,你快放了我我我——”
我狠狠瞪他。他虽闭上了嘴,却也没敢再下令攻击陆飞霜。
陆飞霜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拽着我,又一次,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