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之国》sasanqua

32、Extra Day 1.1

　　1
　　金绡一直认为，人类之所以成为万物之灵，是因为善于总结失败。所以当她看到K市新建的主题游乐园开业的消息后，决定再次挑战过山车。
　　某天在吃晚餐时，她把前往游乐园的计划告诉了坐在餐桌对面的凌霜叶。
　　“我也要去。”
　　比自己大了近十岁的女朋友，匆忙咽下嘴里的饭菜，露出了如孩童般兴奋的神色。
　　深秋的暖阳温和而柔软，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桂花的香味，是个适合出游的好日子。一进入游乐园，金绡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她心仪的游乐项目排起了队。
　　“那个……金绡，你一大早就坐这玩意儿不太好吧。”凌霜叶面色苍白，刚出门时的兴奋劲荡然无存，“难道不觉得这会对早饭的消化有影响吗？”
　　“你看这个队至少要排一小时，等轮到我们的时候早就消化了。”
　　金绡指着游园导览上的注意事项，继续说道：“年龄、身高都满足搭乘条件，高血压、心脏病这些禁忌症应该都没有吧。”
　　“我的脚还没有完全恢复，可受不了这样折腾。”
　　“只是坐着又不用走，而且上面风景可好了。”
　　“速度这么快，哪能够看清……”
　　“霜叶姐，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金绡发现凌霜叶虽然看上去总是一副稳如泰山的表情，其实也有会感到恐惧的事物，比如与陌生人交谈、青椒和……过山车。
　　“要不，你在下面等我？顺便替我拿包。”
　　金绡收起了继续逗弄她的心思，但对方似乎从交谈中发现了什么。
　　“等等，你这么坚持要坐过山车，难道说是因为……”
　　坏了，她想起来了。
　　金绡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凝滞了。

　　2
　　这是金绡20年的人生中第二次去游乐园。
　　上一次是一个人去的A市同系列主题游乐园，起因是凌霜叶的小小不幸。
　　那个时候金绡正在为前往A市的旅费而发愁。
　　几乎身无分文的自己，虽然在从事计件制的课外工作，但目前的积蓄只能勉强承担来回机票的费用。虽然也可以选择搭乘火车，但自己前往A市的原因和能够付出的时间都无法承受漫长的行程。
　　金绡要去找陈夜雪。
　　她单方面地说出分手宣言，单方面地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一句冰冷的线索。
　　——我要回A市了。
　　金绡知道陈夜雪的故乡是A市，小说《海潮絮语》的故事背景原型。
　　“不知道这个作者是不是也是A市人，但她笔下的描写真的与我印象中一模一样。”彼时她还只是金绡的美术老师，在图书馆偶遇时，向自己推荐了这本自己心仪的小说。
　　金绡从她手中接过了书，蓝色的封面上没有其他图案，只写着标题和作者的名字。
　　——霜叶红于二月花。
　　这是几年级的时候学的古诗呢？

　　3
　　为了防止自己再次做出在行驶过程中拍照这一危险行为，坐上过山车之前，金绡被凌霜叶仔细地搜了身。她确认自己没有携带任何具有摄影摄像功能的东西，才长舒一口气，把两人的手提包交给了一旁办理物品寄存的工作人员。
　　“你不是不敢坐吗？”眼看自己的计划败露，金绡有些沮丧。
　　“我又没说不敢，而且我要监视你。”凌霜叶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笑着说道，“你有前科。”
　　等真正坐进车厢放下安全杆，被没收了作案工具的“前科犯”怀抱幸灾乐祸的心态转头看着身旁面色苍白的凌霜叶，抓住她颤抖不止的手，感觉手心里都是冷汗。
　　“第一次坐，有点紧张罢了。”明明语带哭腔，还死鸭子嘴硬，感觉十分……可爱？
　　金绡心中的小恶魔被唤醒了。
　　“霜叶姐。”她凑到身旁人的耳边，指着远处那个巨大的圆环说道，“我来替你分析一下过山车行驶到圆环顶部时的受力情况吧……”

　　4
　　金绡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要轻易放弃。
　　她的父母是标准的虎爸虎妈，无论做什么，只要有一点松懈的迹象就会早点严厉的呵斥。
　　母亲喜欢使用冷暴力，自己一旦没有达到她心中的标准，就会被视若无物。
　　父亲看似与母亲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乐呵呵地处于居间调解的位置，但实际上对自己的要求比母亲还高。
　　后来金绡把这些事情告诉凌霜叶的时候，她拉住自己的手低声问着自己为什么不反抗。
　　“因为我知道反抗也没什么用，我还是得依附他们生活，只是互利互惠罢了。”
　　过于早熟的金绡知道，唯有获得独自生存的能力才能摆脱父母的掌控，于是表面努力扮演着乖乖女的角色，内心做着逃离这个家庭的详细计划。
　　但陈夜雪的出现让这个计划提前暴露在阳光下。
　　现在的金绡回忆起那段时光，只记得那些充斥着愤怒和绝望的交涉、争执、妥协和诀别，对于爱情的甜蜜已无法忆起哪怕一丝一毫。
　　“霜叶姐，你说人类为什么对负面的记忆的印象远比正面的更深刻呢？”发车指示的轰鸣声想起时，她忽然问道。
　　凌霜叶愣了一下，暂时忘却了紧张的情绪，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回答道：
　　“为了吃一堑长一智，更好地活下去啊，小哲学家。”

　　5
　　“我死了。”
　　这是走下游乐设施后，凌霜叶说的第一句话。
　　话虽如此，她的面色已经恢复正常，走路也不摇晃，似乎过山车这项游乐项目对她心灵造成的伤害远大于身体。
　　“还好吧？”虽然有些为时已晚，但金绡还是产生了一丝愧疚之情，于是小声询问道。
　　凌霜叶坐在一旁的长椅上，从手提包里拿出一瓶水，拧了几下瓶盖，却纹丝不动。
　　仔细观察，她的手似乎仍有些微微颤抖。
　　然后她转过头，作出一副撒娇的姿态对金绡说：
　　“不好，连瓶盖都拧不开。”
　　一向百依百顺的金绡从胆小鬼手中接过塑料瓶，拧开瓶盖又放回她手里。
　　直到幸运中奖之前，金绡对凌霜叶的唯一印象，就只是《海潮絮语》这本书的作者。
　　虽然这位作家的其他书也很有意思，但令她印象最深刻的只有《海潮絮语》。
　　与连载中的《黄昏之国》和其他作品相比，这本书的文风显得格外青涩而纯情，金绡猜测是作家拿早期作品重新修改发表，却保留着当初创作时的心境。
　　这位从来不在读者面前公开亮相，连微博也很少发的神秘作者，某天忽然发了一条抽奖微博。
　　金绡刷到这条微博的时候，还以为她被盗号了。

　　6
　　某天某个倒霉的物理系学生突然觉得，人品守恒定律应该与牛顿三大定律、热力学三大定律等自然界基本规律一同写在教科书上。
　　被单方面告知假期后无法继续从事目前的工作，断绝了收入来源的金绡，随手转发的微博，竟然抽中了五天四夜的豪华A市旅行套餐。
　　收到作家发来的私信时，她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过金绡很快意识到，这是前往A市寻找陈夜雪的良机。她只需要免费的来回机票和酒店住宿，至于那些景点门票和游玩项目，对于金绡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五天的行程有些短暂，但只要制定好计划，还是有机会寻找到一线生机。
　　金绡仔细回忆着交谈的细节，翻找着聊天记录，发现陈夜雪这家伙留下的线索格外稀少。她不爱回头，目光总是看着前方，很少对自己说家里的事情，仿佛A市的那个家庭已经不复存在。
　　仅有的一次，晚餐后的小酌之时，微醺的她忽然说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回去，重新扮演其乐融融家庭的一员。”
　　于是便一语成谶。
　　但是当她走下飞机舷梯，闻到空气中海潮的味道时，她忽然放弃了这些计划。

　　7
　　“这个烤鸡肉串很好吃，要尝尝吗？”凌霜叶的话语把金绡从漫长的回忆中带回现实，她举起竹签在自己面前晃了晃，脸上写满了得意两字。
　　两人此时正坐在游乐园附设的餐厅里吃着午餐。看完菜单，金绡选择了牛肉拉面，凌霜叶选择了串烧套餐。
　　这个女人只有面对美食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栩栩如生的表情。
　　仔细想想，凌霜叶只是偶尔会做出一些小孩子气的举动，实际上年纪比陈夜雪还要大几岁。
　　金绡握住她的手，凑上前去咬了一口竹签上泛着诱人的油光和色泽的烤鸡肉，美拉德反应产生的芳香味化学物质在口中蔓延，诱使大脑发出愉悦的信号。
　　“很好吃。”金绡咽下鸡肉，笑着说道。
　　“嗯。”凌霜叶一边说着一边拿纸巾擦去自己嘴角沾到的油脂，然后津津有味啃着手中的鸡肉串。
　　“等我吃完也让我尝尝。”嘴里塞满了鸡肉，含糊不清地说着。
　　“什么？”
　　“拉面。”
　　“好。”金绡说着看向面前碗里还没吃几口的牛肉拉面，决定加快解决的速度，一口汤也不给她剩。
　　自己仗着被宠爱就是这么任性。

　　8
　　金绡之所以放弃寻找陈夜雪的计划，一半的原因是因为出发前收到的消息。
　　【霜：能不能每天给我发几张照片？】
　　【霜：我从来没有去过A市。】
　　【霜：就当是代替我的眼睛。】
　　金绡之前就在想，一个从未去过A市的作家，是如何写出令陈夜雪这个土生土长的A市人都称赞不已的风景。
　　也许她只是想与自己搭讪。
　　霜叶笔下的风景优美恬静，笔下的人物热情而充满包容心，但现实也许并非如此。
　　风景这方面，自己尚未亲眼目睹，无法作出明确的判断。但如果A市的人们真的如《海潮絮语》中描绘的那样，陈夜雪也不会跟金绡一样与家人分道扬镳。
　　另一半的原因，是金绡呼吸到A市的空气时，忽然觉得，与其把宝贵的假期和运气浪费在寻找过去之上，不如好好享受这份豪华行程。
　　逝去的恋情没有给金绡带来多少甜蜜的回忆，反倒教会了她目视前方，不要回头。
　　这也许是陈夜雪这个不称职的教师唯一教给自己的东西。
　　她从空气中闻到了一股咸味。
　　不知道是海潮的气息，还是眼泪的味道。

　　番外，金绡的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