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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祖父 ...


  •   祖父已经很老很老了。

      那天我端着他最爱的南瓜汁敲敲门,门里的声音沙哑又微弱。“进来吧。” 他这么说。他也不会说别的,这一点是很清楚的。有些拥挤的温暖房间里堆积着零零散散的杂物,最靠近门边的,是一把陈旧的火箭弩扫帚。爸爸说,那在现在已经是很过时的东西,没人会再用。衣柜上永远挂着那条红金相间的围巾。

      南瓜汁是热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喝热的。“爷爷,你为什么要喝热的南瓜汁呢?” 有一天,我就这么问他。祖父用他那半聋的耳朵仔细分辨我大喊的声音 —— 我必须要用喊的,不然他什么也听不到。他听清了一半我的话,剩下一半大概是用猜的。他微微笑着,慢慢回答:“喝冷的牙齿会酸”。

      为什么牙齿会酸呢?我舔舔自己正在换的新牙,更不明白了。就像我不明白他之前说的,“老了的人会更怕冷”。这不应该成为祖母从前每天把我裹得像大笨熊的理由。

      我走进去,轻手轻脚地把南瓜汁放在祖父面前的小圆桌上。他现在正躺在软绵绵的皮椅上,腿上披着一块细腻的红布小毛毯。到了这个年纪,他总是因为微小的动静惊得满头冷汗,汗珠在他额头皱得看不清的伤疤上短短停留,又沉甸甸地滚落。相反的,对于动静大的事情,比如爸爸妈妈热烈庆祝最年长的哥哥进入魁地奇校队,祖父却又什么反应都没有。

      爸爸说,祖父忘记了许多事情。我却觉得不是。他不是忘记了,是有点傻,分不清楚我和小阿姨,经常把我唤作“莉莉”。他也总是做一些不太聪明的事,比如一天三次弄丢自己的魔杖。爸爸担心他,不允许他随便施魔咒。每当这时,祖父就委屈巴巴地念叨“我的好阿不思”,本来就白的头发瞬间更白了。

      今天,祖父又忘了给小圆桌上的花朵们浇水。椭圆形的橙红色花瓣薄薄的,每片花瓣的脑袋又有点儿尖。妈妈说她们是火花兰,每次想起这个名字,我总会记得韦斯莱爷爷家的烟火,热烈又温暖。祖父还没有喝他的南瓜汁,我皱着眉头看杯口冒出的白雾失落地贴到杯沿,变成一滴滴清晨的露珠。“再不喝就要凉啦!” 妈妈总是这么说话,所以我也这么说。

      祖父没有听到我。他这时正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心,那里栖息着一只纸折的千纸鹤。这已经是我第二次看他做这件事了。上回还是半年前鲜花初开的季节,他背着爸爸用了魔法,让这只小鸟活生生地飞在眼前。我进来浇花水时,看见他眼角弯弯的,像是陷在什么久远的回忆里。祖母从前经常有这样的神情,所以我都知道,我全都知道。

      不过,现在他并不在过去里。祖父的眼睛好似光滑的青绿色豆子一样,咕噜咕噜转动,又咕噜咕噜停下,然后不动了。他注视着手里的东西,动了动他干瘪的嘴,像是有什么话跑到他嘴边,又忽地溜走。祖父拧起眉头,艰难地转动着又老又笨的脑袋瓜,两根银白色的眉毛看上去要交织在一起。我想,他是在尝试想起那个能让小纸鹤飞起来的咒语。很可惜,那天我并没有听到,不然就能提醒他了。我总是偷偷记下家人们说过的所有咒语,因为很快很快,我就能用上它们啦!

      突然,祖父哭了起来。我瞪大眼睛,看着珍珠大的眼泪一颗一颗从他满是皱纹的脸往下砸,坠落在小毛毯上,绽开深红的花朵。

      我害怕极了,呆在那里。

      “我不记得了……我不记得了……” 祖父的声音好小好小,像只流浪小猫的呜咽。

      我越来越害怕,慌乱地要出门去找妈妈。祖父胡乱地叫住我,用干树枝般枯燥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感到手臂可疼了,疼得和祖父一样眼泪汪汪,责怪地看着他,觉得他真是个糟糕的老头。祖父一点儿不知道我的痛,只是急迫地、张合着他那摇摇欲坠的牙齿说:“莉莉,是谁给我的……?我不记得……莉莉……帮我找到他好么?”

      “我不是莉莉!” 我又痛又怒地大叫,挣脱了祖父的手,逃跑似地跑出了这个房间。

      跑到花园里,我难过地吸着鼻子,想揉揉自己被捏红了的手臂,才发现那只纸鹤不知什么时候被塞到了我手里。这么破旧的一个小东西……为什么呢?我真是不明白老人。

      两个星期后,巫师小镇边的麦田变成暖暖的金黄色,我在那里和伙伴玩得开心,大汗淋漓地回到家里,看见爸爸低着头站在门前。妈妈正紧紧握着他的手,望着我蹦蹦跳跳跑来,眼睛红红的。祖父乱糟糟的房间被收拾得干干净净,那张软绵绵的摇椅上空空的,桌上的花朵低垂。“祖父呢?” 我问爸爸妈妈。和祖父一样老的韦斯莱奶奶温柔地拉着我的手,鼻音浓浓地说:“他去远方了,他有下一段旅程要走。” 我瞪大了眼,不敢相信那双随时需要捂着的腿还能迈得动。

      葬礼那天 —— 是的,我终于知道了祖父的真正去向,他死了。我不清楚死亡意味着什么,除了要被永远装进木盒子里。下葬前,棺木边围了一群人,有些我见过,有些没见过。我手里握着那只小纸鹤。祖父不会再回来了,他的灵魂到了远方去,他把这个任务最后交给了我。

      祖父是个善良的人。善良的人死去时,总会有很多人来告别他的。这真是糟糕,祖父会害羞的,我这么想。有些人抬着相机来,对着棺材就是几十张连拍,怒得爸爸差点掏魔杖。爸爸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所有人都是。他的身边站着斯科皮叔叔,那也是我见过的人。

      斯科皮叔叔看上去在安慰爸爸和妈妈,紧接着,他看到了我。他向我招招手,我小跑了过去。斯科皮叔叔用他宽长的手掌揉揉我的头,爸爸低头看到我,眼眶里又多了泪水。我扯扯爸爸的袖子,希望这样能安慰他,让他好受一些,因为看着他这样,我也更难受了。

      “阿不思,如果我还能做些什么……”

      “没事,斯科皮,你能来就很好了,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还有……也帮我谢谢你父亲。” 爸爸说着,看向了墓园后小树林的方向。我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那边还远远的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看上去也很老很老了,头发白得看不出先前的颜色。我又看了看四周,整个葬礼里,似乎没有任何一个人愿意和他说话。今天最开心的是祖母,最可怜的是祖父,第二可怜的是爸爸、叔叔和小阿姨。第三可怜的,我觉得,是那个人,因为他在那里站了好久好久。

      旁边的斯科皮叔叔说,他愿意等到葬礼结束再去魔法部工作。斯科皮叔叔是个好人,我猜他的父亲也是。我偷偷从爸爸的眼底下溜走,悄悄跑到了小树林边。那个老爷爷还是在那儿站着,姿势都没变,腿一点儿也不酸的样子。

      “斯科皮的爸爸,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呀?” 我开口问,歪着头,并不觉得突兀。

      老爷爷愣愣地将目光转到我脸上来,他之前一直看着那边缓缓下降的棺材。不一会儿,他又把头转回去,继续盯着相同的地方,直到棺材盖儿都看不见了。人们开始填土,詹姆叔叔泼了第一铲土,然后是爸爸和莉莉阿姨。

      这个老爷爷不理我。我于是学着爸爸清清嗓子,又问:“嘿,你不过去吗?”

      他还是没有动。

      怪不得没有人理他呢!我不开心地转身,准备回到爸爸那里去,突然听见一声:“等等。”

      我回过头,只见他终于不靠在树上了,而是从树后不知哪里拿出来一根拐杖杵着,朝我缓缓走近几步,看着我握成拳头的左手,“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沙哑又苍老的声音,冰冰凉凉,还有些发抖。原来这个怪爷爷说话是这个样子的,和斯科皮叔叔一点也不像。

      “这个。” 我摊开手心,小纸鹤的头已经被捏歪了,焉焉地躺在那里。糟糕,祖父怕是会责怪我的……我又想起祖父的叮嘱,快速地说:“爷爷说,要我帮他找到给他这个东西的人,因为他不记得是谁。但是爷爷已经死掉了。”

      说出这句话,我感到鼻子有些酸酸的,飞快缩回了手。眼睛忽然变得湿漉漉,我想哭,但不想让陌生人看见。小树林沉默了很久,直到爸爸妈妈的声音从墓地那边传来,依稀可以听见他们在问有没有见到我。我揉了揉眼睛,拨开树枝准备回去。

      “把它留给我吧。”

      我又回过头,不明白这个老爷爷为什么总让我回头,甚至开始有点烦他。他用那双苍老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继承祖父的绿眼睛。

      “我认识那个人。” 他轻轻地说,声音依旧沙哑。不对不对,是更沙哑了。

      “真的?你知道我爷爷在找的是谁?” 我眨了眨眼,觉得有些激动,矮矮地蹦跳了两下。

      杵着拐杖的人轻轻点头,向我摊开他空着的一只手。我没怎么多想,就把那小纸鹤放在他手里。它一落在那里,翅膀就灵活地扇动起来,在那个人的手里旋转一圈,看上去开心极了。“哇!” 我惊讶地喊,忘记了这还是在葬礼上,“它看上去很喜欢你诶!”

      “一张施了法的纸,没有感情的。” 他说。我想他是在说他的真心话,因为他看着飞上飞下的俏皮纸鹤,一点点表情都没有。真无聊啊……但这一点也没有所谓。我完成了祖父交给我的任务,祖父一定能去往更远的地方了。

      我把双手插进口袋里,刚才鼻子酸酸的感觉几乎没有了。最后几铲土已经抛下,莉莉阿姨眼里泪光闪闪。她挥动魔杖,土很快被填平。

      我什么时候才能拥有魔杖呢?

      斯科皮叔叔从我身边匆匆经过,向小树林走去。顺着他的动作,我又回头看了看。刚才那个老爷爷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地上去,蜷缩起来,身体和他脚边的枯叶一样颤抖着。

      看来祖父说得对。我心里想着,叹了口气 —— 老了的人,确实是更怕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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