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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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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后,故乡已经成长为一个颇具规模的西部城市。
阿睛在大学学习基因工程。毕业论文的课题是人工进化。
目前的技术能够将普通细胞逆转为干细胞,在干细胞中进行修改能够改变基因的表达的特征,但是,想要开发出特定表达的基因性状,因为同一性状的表达涉及的基因数量是巨大的,基因之间的排列组合需要穷尽很多算法。比如说,如果能够锁定是某一段的基因片段控制了眼睛性状的表达,那么,虽然这段基因中两种核苷酸的数量哪怕只有个位数,那么他们的排列组合方式就能够达到 (4个0,5个1排列组合的顺序是75种)。即使理论上能够实现,也需要大量的志愿者参与到这样的试验中,验证这些基因序列变化是否会带来其他方面的副作用。以目前的实验经费,这是不可能的。
每天的日子,实验,写报告,一点点艰苦的前行,有时候发现一种新的方式就像发现了一条刚修好的路,走了很久才发现是一条断头路。虽然知道科学研究就是这样,但是每次前功尽弃都让他感觉到虚度光影,无比沮丧。
抛开伙伴们,阿睛最喜欢去教学楼的西边,有一架直通顶楼的露天的铸铁旋转楼梯,那是他一个人时最爱去的地方。铁栏杆上天蓝色漆已经陈旧,楼下是一片很大的草坪,草坪中间被一条直通宿舍楼的路分开,站在楼梯的第5层,刚好看到那棵他最喜欢的树,它不高不壮,树冠却很大。其他的树离它有不远也不近的距离。他喜欢这棵树,这棵树常在他的梦里出现,在他的梦里,这棵树代表了宁静,舒适,和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会在这个楼梯口独自抽烟。一个人需要群体的温暖,更需要一个人独自度过的时间让自己完整。他经历过的每一个楼梯口都是梦幻的。他们以清晰重复的结构分隔开了很多空间,每个空间都非常寂静,一个连一个通向一个大厅,一个停车场,或者更加黑暗的地下。当视觉被囚禁于此时,听觉就会很灵敏,努力的判断声音的方向,紧觉自己衣服摩擦的声音。在某些古老的心理学理论中,楼梯代表的是人类最原始的欲念。这样的空间因为同时存在着两种对立的情绪,而变得富有戏剧般的魅力和冲突。
楼梯的这种寂静和安全感却又非常容易打破,转过楼梯后一个突然出现在近距离的同类足够让你吓一跳。阿睛想这也是本能的反应,什么是人类真正的敌人呢?是同类。
季节轮换,等不及落叶,就迎来了第一场雪。当年种在道路两边的树木,正值青春。高大的树冠遮住了道路上空,在秋天的艳阳下,树叶是透明的金黄,在令人气爽的秋风中,树叶像雨一般落下,给依然翠绿的草地铺了一层金黄。故乡总在这样的季节迎来第一场雪。
早上下一点冷雨,中午过后,天早早的黑了,屋里开了灯。不一会儿外面开始下雪。雪花很大,很重,没有风,雪很快覆盖了这个城市,必须出门的路人艰难的跋涉着。
阿睛从实验室出来,换了衣服往回走。外面依旧是车水马龙的冬天夜晚,黄色的路灯把街上的陌生人和空气变得很温暖,天空中还在静静的飘着雪,阿睛和往常一样下了公交车往家走。雪很快盖住了阿睛的头发和肩膀,因为身体的温度低,雪并没有融化。沉浸于宁静气氛的阿万被一个陌生信息打断了。
你在哪?我去找你?熟悉的声音传来,是阿万。
在公交站。
好等我一会。
刚挂了电话,等阿睛回过神,阿万就到了。阿万比小时候更瘦了,也更苍白。小时候的黄头发染成了黑色,但是发型没有变,只是眉间添了皱纹。落在他眉毛和睫毛上的雪化了,看起来湿湿的。他站到那里冷得发抖,笑着问阿睛去哪里。再次见面过后,阿睛经常一遍遍回忆这个情景,就是这个场景唤起了阿睛自从母亲过世后所有沉睡的感觉,也许未来一切都因此将要改变的预感,两人都深深的体会到了。
阿万说要一起去看今年完美偶像的海选。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却有一座城堡一样的建筑,今夜这里是完美偶像的海选现场。捐款给海选大大小小的公司,安排自己的员工表演节目,都是一些初涉职场的年轻人。他们穿着租来的服装,带着自制的道具,挤在一起在台下候场。上台后粗糙的表演带来本公司观众的欢呼。多年以后,阿万会想起这些人群中的欢愉,竟像金子般耀眼。阿万拉着他的手穿过人群,指向参加海选的舞台上有一个女孩,个子很高,样子很青涩,眼睛里有光。那个女孩几乎有着和少年时阿万一样的面庞,但却是一张女孩的脸。阿万附在他耳边说:她是我老板。
女孩从舞台下来,穿过人群,抓住阿万的胳膊说,知道我在等你,昨天就到了为什么现在才来?
午夜时分,三个人在街对面的牛肉面店吃牛肉面。在每个城市都存在的兰州拉面,他们卖着几乎最便宜的牛肉面,却拥有整个城市几乎最整洁的店面。操着古老口音的牛肉面店老板礼貌的打着招呼。他和这个世界保持着最适当的距离。这个距离让阿睛很舒服,对他来说,即使最亲近的人每一次试图和他更加亲密他都视为是一种侵犯。在这里的每个人既不感觉到自己是客人,也不觉得这是自己的家。阿睛想起了学校里的那棵树。
在这个世界上,你喜欢和记住的一切就是你的样子。阿睛记得和一些很特别人在午夜或者清晨的牛肉面店吃过面的场景,在无数个寂寞又疲惫的凌晨和午夜,还有什么比一碗清香扑鼻的牛肉面更能安慰人心呢?看着阿万满足的神情,他感到这个世界的宁静。
两人送走女孩,在这样的夜里游魂般晃荡了一夜。身体几乎凉透了。
在夜色将近褪去的寂静的路灯下,阿万拉住他的手,说,今天可真冷,你别走,陪我一下。他看着阿万沉沉的眼神,燃烧的卷烟,互相的欲望和心事一目了然。宾馆是一种暂时脱离生活的存在。人的一生有两种人组成,一种人秘密的和你走进宾馆,楼梯口。另一些人不能。泄露这些秘密是不能饶恕的。更加不能饶恕的是让扰乱这秩序的人走进你的秘密世界,他不懂这里的规则,他破坏石阶,扰乱花丛中的蜜蜂和蝴蝶。世上的一切都不可避免的留下印记,记忆那么短,在我们试图修复时,我们会忘记了花园最初的模样,再也不能修复成原来的那个花园。
那天夜里,阿万却发烧了。他烧的迷迷糊糊,脸蛋红扑扑的,他说:你去上海吗?上海很漂亮,很热,城市里到处都是亚热带植物,城市很潮湿,很凉爽,有很多大象骄傲的走在大街上,乘象的年轻人天真可爱。洁白的茉莉花穿成串挂在大象的额头上,小象顽皮的喷水在你身上。
那不是泰国?
哈哈。。。。。。
那个女孩怎么那么像你?
我去了上海,就在她爸爸的公司工作。她的爸爸是个混蛋,之前是刑警,为了在离婚中得到女儿的抚养权,曾经在家门口蹲守一天一夜,你想想,冬天夜里零下几十度,他有多可怕。他对女儿一直百依百顺。她小的时候,一直向成为完美偶像。我负责她的项目。她身体里有我的基因。
阿万,人为什么不能有点耐心,像燕子那样迁徙来让自身更加完美呢?
人类太聪明,也太贪心。
你来上海,我们一起做研究。
幸福和快乐不是永远的朋友。
和你在一起,我是快乐的。
但是,我竟然感觉到了幸福。
但是醒来了,怎么能继续装睡,我做不到。
阿睛想要的爱情,阿万有。他要向阿万要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