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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君自何处来(一) ...

  •   盛夏蝉鸣起伏,蝉鸣里隐隐传来了脚步声。猫在屋顶的少年凝神屏气,将自己融入夜色中。

      男人花青色织锦的短靴越过院中铺陈月色的石板,然后踏上石阶,在门开之后跨过有些脱漆的朱色门槛。
      一股异香传来,将他脚下的石板化成一地泥泞,方才的寂静被嘈杂的兵器声打破。恼人的细雨裹在身上,潮湿,黏腻,然后化成恐慌,渗入人心。

      雨中,方才挺拔威严的男人变成了刚满十五,瘦弱无助的少年,他脑袋被人踩在地上,师父在山下集市给他买来好玩的鬼面横尸于他脸旁,惨烈地碎成了好几块,依旧青面獠牙。
      他全身无一处不在疼,甚至有些吸不上来气,大概是肋骨断了,压迫到了肺。他盈满雨水和泪水的眼中有一个人,那人琵琶骨下的皮肉被两根带有倒刺的铁索穿透,铁索那头是许多陌生人。他们面色狰狞,口中振振有词,将他最亲的人称为“邪佞”。那词对他而言太过生僻,他甚至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师父!师父!”少年无助绝望的呼喊一声一声,像是这绵软的雨一般,打在那些陌生人的耳里,未能惊起一丝波澜。

      师父不是说他骨骼清奇是练功夫的好料子吗?师父不是说他长进飞速很快就能青出于蓝了吗?可为何此刻他毫无反击之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被人围攻?

      师父还说,好好习武,不管世间之事,便可清净一生。可为何我不惹尘埃,尘埃却来惹我?

      你骗人!你骗我!
      少年痛苦地想,贴着地面的脸上是无法掩盖的愤恨,一双眼里透出怨念,足以滔天。

      被铁链钳制却依然让对方难以近身的男人似乎听到了少年的呼喊。他转过头来,对上少年控天诉地的目光,不仅有些担忧。他一身的灰袍都被血染成了绛紫色,没有一根骨头不在疼。他好累啊……但他仍在思索着如何将他还未成人的徒弟带离这片绝境呢。那小子极端得很,自己不在了,谁还能压得住他心中的戾气,在这本就不公的天地之间给他带去一隅平和?

      前几日他梳头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竟生出了几根白发。他都老了,怎么这不省心的徒弟还没长大呢?

      他仰头望天,忽然想起他在古籍中读到的故事。于是被血染透的男人脸上突如其来地露出了坦然的微笑。下一刻,他一咬牙,从他体内强行冲出的真气将近身之人震出丈余,被锁链穿透的琵琶骨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双手颤抖不已,连手中的剑都掉落到地上。

      罢了,握不住就不握了吧。

      男人看向少年,无声地对他说了一个字。少年看得清清楚楚——

      “逃!”

      忽然之间,天地变色。随着雨点变大,所有乌云都似乎被聚集在了这一小片天空,乌云之中隐隐闪过电光,蓄势待发地寻找着地上的猎物。

      “不好!这妖道要施邪术引天雷!”人群中有人叫到。

      顷刻之间,伴随着男人无所畏惧的大笑,一道道电光从云层中劈下。雷声与笑声交织在一起,像是在嘲笑这天地间的一切。

      方才还大义凛然的众人终于惊慌失措地开始逃窜。踩在少年脸上的脚也不知所踪。

      “快!趁现在,杀了他!”

      混乱之中,少年听得一声喊。然后他看见一把长剑穿透了师父的胸口。浓稠的血液从口中涌出,触目惊心。浓血遇到雨水,瞬间就淡了,然后落在剑上,在锃亮的刃上被冲刷得荡然无存。那大雨中散发着寒光的剑身上刻着一个“莲”字,那字连同今日所有人的面孔,都烙在了少年的眼里,刻在了他的心上。

      一身泥泞的少年终于爬起了身,他看见师父的嘴又动了一下,这回他看得一点也不清楚,但他知道,那是在叫他快逃。
      滂沱大雨之中,少年的脚朝后退了两步,然而他抬腿要跑的动作却戛然而止。像是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满是仇恨的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他以二指作剑,划向雷电交加的虚空,顿时迷雾骤散,一切归于寂静。

      没有雨也没有血,一身锦袍的男人站在屋中央,胸口悬着一把匕首,刀尖已经扎破了外袍,却没有更进一步。

      匕首那端是一脸惊诧的少年。他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男人。

      男人未给他第二次机会,身周真气一凌,少年就被震了出去,后背重重打在墙上,跌倒在地。他艰难地爬起来,抬手抹掉了嘴角的血。

      “下次有机会手刃仇敌,别再心软。”男人冷冷道。

      少年狠狠看了一眼男人,一言不发地跑出了屋子。

      屋里的迷雾散了,男人眼中的迷雾却还未完全消失。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竟是湿的。他出神地盯着自己手指上的晶莹,一动未动地站了许久,直到一身白衣的男子跨过门槛走进来。

      白衣男子将男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眸中透出几分心疼,但嘴上却埋怨道:“你打人也要分轻重,他被你伤得不轻。”

      “想要杀人总要付出代价。”男人道。

      白衣男子轻叹一声,“这次是他不对,我教训过他了。”

      男人听出端倪,转眸看过去,“你告诉他了?”

      白衣男子有些心虚,“就是简单说了说。”

      男人眉头不可查觉地一蹙,“你不该多嘴。”

      每个人都有软肋,那幻境就是他的软肋。只因无论他变得多强大,也再救不了幻境中那个长索加身的人。
      他转过脸去,掩下眸中幽暗,淡淡道:“他也不该心软。”

      “楚子晴!”白衣男子不让对方回避自己的目光,两三步站到了对方面前,一把揪住对方的领口,“你怎能这样自私!”他从来温和的眼神此刻无比严厉,“你死了,你可曾想过若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手刃‘仇人’的他该当如何?”

      男人微怔,似乎是在琢磨白衣男子的这句话。

      “你说要护他一辈子,就是这样护的?”白衣男子厉声反问。

      男人闭上了眼,再次睁开的时候眸里的迷茫已经消散不见。他瞳中映着屋里的忽明忽暗的火光,看向对面的人,“我听闻致幻药需要以一种花为药引,你死缠烂打让我给你带回来的那株曼陀罗,现在何处?”

      真真蝉鸣的夏夜里一声惨叫划破长空,“诶呀,你这人,怎么还打人呢?不是说江湖上有规矩不与不习武者动手吗?阿晟!哎哟!阿晟!快来救我啊!”

      ***************

      关于记忆该从何处寻起,楚旭想了整个晚上。这次的纷争由莲山派而起,魔头之名亦自楚旭灭五岳盟开始,那便从莲山找起吧。

      第二日清晨楚旭将这个决定告知冷雨潇,并打算即刻启程。冷雨潇奇怪楚旭竟真不打算再等上官黎,问:“那我们要不要给太师父留封信,好告诉他去哪里找我们?”

      “不必了。”楚旭回道。

      昨日楚旭的样子和今日他一反常态的表现让冷雨潇终于回过味来,师父这是跟太师父吵架了?

      冷雨潇毫不犹豫要与楚旭一起,而许言也提出同行。楚旭未置可否,反倒是冷雨潇极力反对。但后来许言应承下所有的杂活,她才勉强答应。

      燕明山离莲山乘车大概半月路程。靠着冷雨潇的雄厚财力,三人在最近的镇上买了辆马车,便朝莲山出发了。

      许言负责赶车,谁叫他答应了鞍前马后呢?楚旭兴致不高,坐在车里一言不发。冷雨潇见状故意动不动就找些茬和许言拌嘴。许言知道她是想逗楚旭高兴也十分配合,只是成效不大。

      第一夜在山中落脚。这会儿许言打好了野兔,穿上树枝就要往火上架。冷雨潇一看又开始挑刺,“你怎么连内脏都不清,血水也没有洗!”他们先前去皇都,一路都是楚旭处理食材,因为某人挑剔,做徒弟的一向都处理得十分细致。

      冷雨潇的话让看着火光发呆的楚旭神色一闪,篝火亦未能盖过他脸上转瞬即逝的落寞。他目光移向许言手中的野兔,缓缓伸手道:“我来吧。”

      许言被冷雨潇投过来的眼神刺得一哆嗦,连忙道:“我来我来,那边就有条小溪,我去洗好就回来。”

      许言走了,留下楚旭和冷雨潇守着噼里啪啦的一团火。

      楚旭:“你今早故意为难他,就是为了让他心甘情愿地干活?”

      冷雨潇略显得意,“那当然,来的太容易他就得意忘形了!我可没逼他,是他自己说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了,现下他应该是我们这里最能打的。真要有点什么,我看他也能撑一会儿。”

      楚旭察觉到冷雨潇的态度转变,“看来你还挺相信他。”

      冷雨潇一怔,自己也似乎有些意外,但她向来不喜遮遮掩掩,坦言道:“他好像……不像其他人那么坏。”

      楚旭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那就好。”

      冷雨潇偷偷瞄了他一眼,试探着问:“师父,你跟太师父……是不是吵架了啊?”

      楚旭望向冷雨潇,神情忽然郑重,不答反问:“如果我告诉你,莲山派的死与你太师父有关,你怎么想?”

      冷雨潇瞳中满是震惊,第一反应就是去看许言回来没有。

      楚旭道:“你放心,他不在附近。”他在开口之前就已经确认过。虽失去记忆,但他很早就发现自己对周遭环境的敏感异于常人。这些日子随着功力的加深,他的感知也愈发灵敏。

      冷雨潇舒了口气,道:“莲山派的人是太师父杀的?”

      楚旭从来就没想过要瞒冷雨潇。既是自己人,就应当坦诚相待。知道事实以后要走要留,也应该交由她自己判断。

      “你怎么知道?”

      “他亲口说的。”

      冷雨潇并未惊讶太久,继而认真的说:“那我相信太师父一定有太师父的理由。”她神情笃定,未有半分犹疑。

      冷雨潇的反应出乎楚旭的意料,但仔细一想又似乎在情理之中。所以他给了冷雨潇一个微笑,再次伸手去拍了拍她的头,“好潇潇。”

      火光将他的笑映得很暖,冷雨潇觉得这是今日师父第一次真心的笑。

      “师父,你就是因为这个跟太师父吵架的吗?”冷雨潇问。

      楚旭无奈,“我哪能跟你太师父吵架,是你太师父不理我了。”

      “为什么?”

      楚旭想了想,苦笑道:“大概是我不如我们潇潇。”
      若那时他也能不假思索说出冷雨潇方才那一席话,那人是不是就不会赶自己走了。

      冷雨潇不解,“师父觉得太师父不该杀莲山派的人?”

      楚旭摇头,语气淡淡,“你师父我是谁,我可是那杀人无数动不动就灭人满门的大魔头。莲山派的人他杀就杀了,有什么好该不该的。”

      “那为什么……”

      “我就是想不明白,他因何要自己一个人去杀他们呢?”
      上官黎如此急切地杀了莲山派弟子,真的只是因为莲山派要杀自己?若是如此,他又为何要瞒着他们?他总觉得那人有太多的事藏在心里,扛在肩上,未与自己说。

      像是想要化开心头沉重,楚旭深吸一口气,弹了一下冷雨潇的小脑门儿,“你这丫头,跟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在一起,怎么也不知道怕?”

      “师父。”冷雨潇摸着自己被弹痛的脑门儿,稚气未脱的脸上满是认真,“我年纪虽小,但见过的腌臜人和腌臜事并不少。我外公常说,敢作敢当的人,恶极有限,那些披着人皮的鬼,才是最可怕的。你和师父,都是好人!”

      楚旭欣慰地笑着又要去弹,被冷雨潇捂着额头躲开了。于是他笑得更甚,“说得好!不愧是我徒弟的外公!”

      冷雨潇见他终于展颜,也跟着笑,边笑还不忘看向许言消失的方向,“这个许阿六,怎么洗个兔子这么久!”

      被嫌弃的许言这会儿正在溪边清理野兔的内脏。忽然一道白影落在他身后。许言既未警戒也未惊讶,不慌不忙地将野兔上的水沥干,转身面对身后的人,笑着问候:“师兄,你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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