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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11.如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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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珩说得底气十足,毕竟他们兄弟几人都晓得大哥平日里剑印不离身,可不就是那日皇帝亲自下令让宫人送来五弟府上么。
高湛也很纳闷,卢氏和孝瑜何时关系如此融洽?(人家是正经两口子啊陛下……)
缄默之时,十叔任城王高湝撩开营帐,走在孝珩身前,恭敬道:“陛下……”
皇帝正烦着,语气不善:“十弟何事?”
任城王呈上一封胡皇后的书信,而后退至一旁,将跪地的侄儿拽起来,并不多言。戎装尚未换下的十叔一脸直面暴风骤雨的悲催神色。
孝珩知道十叔的脾气,于是也垂头静立一边,等着看九叔暴躁现场。
果不其然,高湛气得将书信一掌拍在案上,气急之下有些说不出话来,干咳了片刻,才扶着桌案喝道:“什么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走失在半道上!这些个护驾的卫兵是做什么吃的!彻查,那日当值的护卫一律杖杀!”
高湝叹着气,默默倒水,过去扶正了皇帝的身姿,劝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九哥,别说气话。”
下一刻,茶碗在地上碎成了渣滓,高九持续暴躁道:“堂堂郡王也能叫这群废物给看丢了,还能指望他们保护宗室亲眷?传朕口谕,彻查下去……”他渐渐喘不上气,呼哧呼哧地从气管深处震动着。
任城王赶紧扶他坐下,生怕一个不留神,外敌未退,大齐却痛失天子自乱阵脚,连连给孝珩递眼色:“孝珩,快去传唤医官,取水来。”
随行的医官鱼贯而入,拿药顺气一气呵成,把皇帝给捞了回来。
见皇帝神色逐渐转为清明,眸色渐冷,老十这才试探道:“陛下,让孝珩先回邺城吧。”
谁知皇帝眼底明光暗涌,盯着高孝珩,森森然道:“你大哥不见了。”又不见了。
孝珩故作惊恐:“这……大哥神志不清,臣请即刻赶赴齐州,一路搜寻!”
皇帝看着他惺惺作态:“他不见了,岂不正合你意?”
二弟一个头两个大,当即跪地,说出肺腑之言:“陛下,臣自幼失祜,若非大哥照拂多年,何能有今日!”
奈何皇帝不吃这套,冷眼打量着他,似乎在想如何惩治这个臭弟弟且不使后方大乱。
任城王横插一脚:“陛下……九哥,正当用人之际,无凭无据的,不要叫侄儿晚辈们寒心。”兰陵王和安德王还在外头给您卖命呢。
高湛瞪了他一眼,忿忿不平,但老十料想他听进去了。
皇帝再开口,语气果然暂缓:“起来吧。”
孝珩乖乖起身,膝盖跪久了有些麻木。大哥,看看你给我整这一出这烂摊子吧,唉……算了,反正再委屈大哥也不会哄他,习惯就好。
高湛又说:“孝珩,确实叫你受委屈了,且在并州休整几日,待孝瓘大胜,你也好与兄弟们一同庆贺。”
高孝珩欲言又止:九叔啊,软禁就软禁吧,把我扣在并州,司州牧的差事怎么说?
皇帝一眼看穿了他的意思,大手一挥:“老十,速去邺城打点,暂代孝珩半月。”
高湝跟着头大,闹呢,还想掰扯几句:局势未稳,不可草率意气行事啊九哥……
前方却已传来捷报:段韶于北面大败周师,一路追着把对面的骑兵摁在地上摩擦,现已奔循至塞外。
大局已定。
任城王只得认命,打算连夜收拾东西赶赴邺城。
谁知午后才过,第二封书信又送至王帐,是靖德皇后亲笔,上书河南王已返回晋阳宫中,并无大碍。
帐内,叔侄三人欣喜之余都有些复杂,高孝珩不尴不尬地主动送上台阶:“陛下,臣请入宫,探望兄长。”
高湛顺着台阶就下:“也好,见过之后,赶紧回邺城吧。”
两侧,孝珩和十叔都松了口气。
昭信殿内,李祖娥隔着屏风,柔声且坚决与长嫂道:“不要叫他进来。”
元仲华雍容庄丽的眉眼浮起淡淡的哀愁,拧眉抿唇,她与李祖娥相对,总是尴尬无言,可二人心里都通透,那些都是男人的错啊。
她点头,不再勉强:“好,我让孝瑜在外头候着,妹妹不见他也好。”
李祖娥端坐在内室小佛堂下,宛若一抔静谧的冰雪,她听见元皇后一人进来,裙裾摩挲的声音,这才安心。她不想看见高孝瑜,更加确切的说,她不愿再见到那张酷似高澄的容颜。
只听元皇后缓缓道:“妹妹今后有何打算?当真决意老死宫中么……”
李祖娥点头:“不错。”
元仲华为她叹息:“再过几年,太原王成年,如何能出入宫闱?妹妹,不要糊涂。”
李皇后柔柔地抬眼望着大嫂,仿佛清云间投下恬淡的一勺新月:“姐姐,我与你不同,我不全是为了一双儿女。”
元皇后迟疑片刻,主动问她:“妹妹是为了,天保帝?”
李祖娥凄然一笑:“是,不怕姐姐动怒,他从前,不是这样的……”
元仲华显然不愿去回忆那些事情,别过头去,许久之后,才开口:“是么……”声音颤动不已。
李祖娥拉住她的腕子,仿佛在祈求什么:“姐姐,他从前,是个很好的男人,沉默勇武,一心一意地待我。天大的委屈也能和血吞进肚子里,变成后来的样子,都是……都是被他们逼得,被一步一步逼到那条路上去的啊……”
内室中似乎只有两位青年守寡而又同病相怜的妯娌,执手而泣。可元仲华竟然有些羡慕李皇后,她望着李祖娥痴痴的样子,这位素日冰雪神情的天人只有在谈起高洋时,才会展露出些许烟火情长,元皇后想着:至少,她的丈夫也曾真心实意,专注于她吧。
外头的高孝瑜扬声,一针见血道:“正因如此,昭信皇后,您忍心见高绍德成步乾明后尘么?”
李祖娥心头一寒:“河南王,何出此言?”
高孝瑜的声音平和温雅,也像极了他的父亲:“侄儿听闻外头纷纷议论,若是文宣帝尚在,岂容周师犯境,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如果传到皇帝耳中……昭信皇后,您和二叔,可不止乾明帝一子。”
李皇后一时间只觉得窒息,她与高洋的长子高殷已经被他们害死了,只有绍德,年幼的绍德,如何能与虎狼抗争。
她颤声问:“河南王,绍德还是个孩子,何必用幼子相要挟?有什么需要本宫做的,直说吧。”
都说七月流火,庆功宴散会时,才觉得簌簌凉风从湖面拂来,有些寒意。
皇帝才在筵席上提拔河间王为并州刺史,恩准兄弟几人偕家眷入宫探视靖德皇后,捎带上静养中的河南王,等待弦月西落,料想兄弟几人已经告退离宫,这才散了酒席,缓缓循着一路昙香去寻孝瑜。
宁静的月夜里,青年与少年对立在亭台下,原来是兰陵王正在给兄长唱着敕勒的歌谣。
广宁与河间早早地被夫人拽回家睡觉了,留下年少的高长恭,与大哥聊着闲话,他虽不及老二老五敏捷洞察,也不相信大哥会彻底痴傻。
皇帝示意宫人们不要出声,他们将宫灯也安置在□□的草木中,隐去光亮。
湖风中,夹杂着幽昙的清迷,传来少年酒后肆意而浓醇的歌声,仿佛是从大漠深处,草原尽头传来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兰陵王唱罢:“大哥,从前斛律太师唱过,你记得么?”
大哥笑着摇头,却不说话。于是长恭用鲜卑话又清唱了一遍,酒后,少年颓红的面颊,迷离而瑰丽的眉眼纯粹之极乃至于多情流转,令过往的宫人们纷纷掩面而笑,留恋不已。
宫人们红着脸,争相贪看着临水微醺的兰陵王。
兰陵王望着弦月又如弓,对着兄长,畅想着未来南征北战的宏图壮志。
高孝瑜温柔又欣慰地看着弟弟。
连接着苑门与内湖亭台的□□深处,一株昙花侧,高湛看着笑意满怀的高孝瑜,有些失神地想:他有许久,没见到孝瑜这样对着自己笑了,如此情意切切,毫无保留。
服侍他的小宫娥掌灯,也轻轻地叹着气,她拾起宫灯时,才看见天子脚下,那株细细栽培的昙花匆匆开落,贵人们都不曾观赏一二,故而怅惋。
都不过是人间惊鸿,转瞬即逝。
正当高长恭意兴阑珊,还想拉着大哥与自己一同出宫,秉烛夜游时,一个沉冷的声音打搅了他们。
“贤侄,让人好找。”
长恭借着三分醉意,怒目瞪向来人,迎上一张不解风情的脸,原来是赵郡王高睿。他这才收敛,对着刚正忠孝的堂叔,起身行礼:“赵王,寻侄儿何事?”
说不上来原由的,兰陵王将兄长护在身后。
高睿只是瞟过一眼他身后神情呆滞的河南王,疯了的高孝瑜对他毫无威胁,他原本也乐意观赏一番兰陵高歌的盛景,奈何……
“无他,长恭贤侄,我奉皇命而来,送你一程。”他们在晋阳的府苑相去不远。
但高长恭不放心让大哥独自留在湖畔,从前兄长的夜盲症,试了许多办法,总不见好。
赵王显然看出了他的疑虑,这个姿容貌美的兰陵王,总是将一腔真性情装点在绝世的眉宇间,他极罕见地浅笑一阵,回头向下人示意,语气也温和道:“我让仆从送他回鹤苑,时辰不早,你也速速与我一道出宫吧。”
从前,每次斛律光要带他出征,分别时,也是这样的语气……于是高长恭仿佛也回到了年幼时,俯身去抱着大哥的肩膀,竟然像个撒娇的大男孩:“哥哥,我走了。”
他淡色眼眸中弧动着润泽的流光,暗自承诺道,等我立下大功,就请旨带你出宫去,去敕勒川,去阴山下,咱们兄弟偕行,安定戎夏。
高孝瑜没有多言,赵王心思太过缜密了,言多必失,他只能抬手,拍拍长恭的头顶微微卷起的秀发。
半醉的高长恭在赵王的牵引下,五步一回头的离去。
赵王随行的老仆从正要搀扶起痴傻的河南王,却听见身后传来仪仗的声响,回头一看,当即跪地磕头。
皇帝左右的内官用眼色示意他赶紧离去,仆从识趣地退下。
两侧宫人只见皇帝径直走上前,摸上他的侧颈,并两指顺着修润的颈侧向下拨弄,柔和地问他:“与长恭聊了些什么呢,这样出神?”
王爷望着他,难得动情展颜,会心一笑。
高湛心口跃动,扣住他细长的腰肢,也跟着笑出声:“罢了,见到他们,你总归是称意。”
他们踏着残冷的月色,朱红石青相互依偎着,缓缓归去。
孝瑜想着方才高睿的那句:贤侄,我奉皇命而来,送你一程。当真是,刻入骨血。
原来是高睿。
被放倒在床榻间的一刻,他又看向高九,会心地笑着,让堂堂赵王亲自动手,陛下当真看得起我。
高湛垂头,吻着他,也笑:“孝瑜,其实你没疯,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