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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9.非台 ...

  •   明镜台中是一双神色温雅的母子,母亲保养得当,着湖绿宮装而淡容清丽,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宋太妃在宫中停留已有半月,每日天未亮,早早便起身在偏殿候下,只为亲自给儿子梳理发髻。
      “瑜儿,也不知我还能在宫中住几日啊。”太妃给他系好杏色的丝绦,眼圈泛红,抬手搭在儿子的左肩上,有些哽咽。
      孝瑜扭头望着母亲,满脸疑惑。
      宋太妃弯腰放好篦子,坐到他身边,捧着他的双手柔声道:“昨日听靖德皇后的意思,西边不太平了,陛下正在筹备着让宗室女眷往齐州避祸呢。”
      王爷听懂了似的,点头道:“你会和她们一起么?”
      太妃苦笑:“若是能够的话,阿娘只想守着你啊。瑜儿,除你之外,我还有什么指望呢。”
      但孝瑜只是笑着,似懂非懂地点头:“好的,阿娘。”我会奋力活下去,不叫您像阎姬一样,老无所依。
      宋太妃愣住,不知怎么地就落下泪来,摸着儿子的脸,有些泣不成声:“为何,瑜儿,为何偏偏是你啊。”
      王爷有些不明就里,有些哑然,局促地想要安慰母亲。
      太妃似乎预感到临别在即,抱着痴傻的儿子恸哭不已:“为何偏偏是我先一步怀胎十月,若是王氏先行有孕……为何每次几个孩子有难,总是你来担着,从前是如此的,这次也是如此,明明四郎和五郎都在一旁,却偏偏是你……”
      孝瑜不曾想过这些,他有些慌张地扭头,见一旁的宫人们都面色如常:“阿娘,莫哭。”
      母亲却掩面流泪难以自持:“旁人只当你是齐王长子,天大的担子也要硬扛着。可我不一样,瑜儿,你是从我身上生生落下的血肉,我怎能不心疼,怎能不委屈!”
      明明最是温言软语的真情话语,落在他耳中,竟搅得他肝胆俱裂。眼前似乎蒸腾起莽莽雾气,云雾升腾间,幻象走马而过。

      有些败落的河南王府邸内,母亲被宦官们强摁在堂下,泣血道:“昏君!我儿何罪!我儿何罪!”
      他的发妻,卢氏只是冷眼旁观,与丫鬟们跪了一地。
      高湛冷眼而视,吩咐左右道:“待她下去,好生看管着。”
      宋太妃被一路拖远,依旧声嘶力竭地喊着:“昏君,你做下此等禽兽之举,尔父尔兄都在天上看着啊!”
      ……
      孝瑜捂着头,眼色略过一丝狠厉的杀意,他尽力克制方寸间狂澜滔天的恨意,再看向太妃时,神色温良如初,他伸手,笨拙地给母亲擦去泪水。
      那年他从神武宫中还家,也是如此稚嫩地用拇指给母亲擦拭眼泪:“莫哭了,阿娘。”

      盛夏的黄昏虫鸣纷扰,宫人们用罗扇,纱网驱赶着殿内宫灯上下绕之不去的飞蛾小虫。
      胡皇后正与几位嫂夫人围坐在一处,她频频用丝帕满头擦着脂粉香汗,说了半日,好的歹的都说了,她有些不耐烦:“如此,大嫂和二嫂是打定主意,要留守晋阳?”
      元皇后神色淡漠,缓缓道:“我儿孝琬要随军驻守并州,如此,孤又何须东去?”
      胡氏自然理解她为人母的心意,语气不由软了几分:“大嫂,你还有正礼。”
      元氏历经元魏丧乱,看得比她通透,平静道:“覆巢之下,焉得完卵。孝琬若能奋力迎敌,正礼便能保全。”
      见大嫂子雷打不动,胡氏转而询问李皇后:“二嫂如何打算?”
      李祖娥停下拨转的青木佛珠,沉静道:“我的心意,与靖德皇后一样,只是绍德宝德尚年幼,东去一路上,还需妹妹操劳一番。”
      胡皇后不解:“太子和阿俨就够我操持的,何况……二嫂,不要糊涂了。”
      李祖娥抬眼,诚恳地望着她,而后平和地摇着头。元氏在场,她不好开口主动提高洋,可也明了自己的心意:高洋病逝于此,她也便甘心困居于此,或生或死,听天由命吧。
      想到高洋,李祖娥难免怅惋,遐思纷纷,若高洋尚在,正值盛年,岂容西羌犯境,岂有突厥南下之时?

      “两位嫂子都不愿随你同去齐州?”高湛与妻子相对而立,宫人们正有条不紊地收拾行囊。帝后二人难得坦诚相待,并肩在庭下,如闲话般。
      胡皇后原本想讥诮他几句,但见皇帝连日与朝臣商议决策,寻营归来,有些气息不稳的症状,便也如实答他:“一个记挂着儿子,一个悼念丈夫,劝不动,又能怎样?”
      她以为高湛会反唇相讥,谁丈夫只是哑然一笑,朝她轻声道了句:“路上小心些。”
      皇后有些发愣,以为是自己的幻觉。
      但高湛转头,认真地打量着她:“从前许多事……不提也罢。高纬与高俨尚年幼,你是一国之母,当拿出气魄来,保他们无虞。”
      胡氏面色暂缓,主动问他:“你那宝贝侄子预备如何?”
      皇帝负手而立,原想着大嫂元氏为孝瑜嫡母,一路东去能看顾一二,谁知大嫂不肯走,将孝瑜交给旁人也难放心,两难之间,他深自长叹。
      胡氏冷笑:“陛下放心,这么多年,怎知我是个不能容人的?”但她随即明白过来,方才丈夫片刻的温情脉脉,原是为了等她这句话。
      皇后笑出声来,正视着眼前的男人,她彻底死心了。
      高湛平静地与她对视,二人少年夫妻,怨憎多年,此时此刻,胡皇后却比他还要坦荡几分:“陛下还不放心,便让宋太妃同往吧。”

      月下,蝉鸣乍起,连绵起伏间,高湛疲惫地乘着肩舆,不住轻咳着。
      他如何也没想到周人如此反复无常,才将阎姬送去,北境便传来军情告急,突厥铁骑南下,劫掠边城,几乎同一时刻,周师东出,搭建浮桥,直逼晋阳而来。
      千金难买后悔药,索性边关守军反应迅疾,调度及时,才没叫敌军肆意驰骋深入。
      战事一触即发,臣子们纷纷进言,天子亲征以壮声威。
      不知怎的,十万火急之下,高湛却想见一见孝瑜。
      肩舆稳稳地落地,天子有些迟缓地走下,在宫人的扶持下,推门,朝着庭院深处行去。
      河南王伫立在小窗下,抬头呆呆地望着漫天星斗,不知在想些什么。
      高湛对着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唤道:“孝瑜。”
      王爷不曾回头。
      皇帝没有气力与他发火了,又说了一句:“明日,与你阿娘一同去齐州吧。”
      孝瑜这才侧目,看着他,神情说不清的暧昧古怪。
      但高湛已然无暇顾及这些,明知道他听不懂,依旧走上前对着他自顾自道:“孝瑜,会有很长一段时日,你都见不到我。宋氏安排你怎样,你听话就是了,再发疯,他们会把你抛在半道上的。”
      大侄子看着他,眸中渐渐闪出些他熟悉的光彩。
      于是高湛拉着他的手,一字一句道:“如果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你要千万记得,我是阿湛。”
      是那个与你一同长大,总爱逞强,嘴硬不服软,脾气很坏的男孩,阿湛。

      并州城头上,漫天流矢,高孝琬戎装整肃,头盔还没找来,看着城外黑云压境的周兵,提剑急着就要策马入阵杀敌。
      皇帝从左右护卫处听来,气得想要抽人,当即下令让人快马前去追回河间王。
      他在城头有些急躁地来回踱步,骂道:“这个高孝琬究竟像谁……”大哥虽说脾气暴躁,但大事拿稳,进退有度。
      外头杀声震天,高睿多年镇守北境,见惯了大场面,上下间沉稳自若地指挥各方士卒,血雨之下,齐军竟也分毫不见颓势。
      但高湛遥望着城下,三五精骑追上高孝琬将人强行拖回的时候,眼前一阵晕眩,神魂出窍似的微微愣住,这一幕……有些熟悉,似乎在梦中见过一般……
      被拖回墙头的高孝琬还在忿忿不平,冲过来朝他大声嚷嚷着什么,但声音像是隔着一堵厚实的棉花墙,隆隆作响,听不分明。
      喊杀声,战马嘶鸣声,刀剑声,箭雨腥风声中,皇帝强撑着,走向外城,暗想着:该有一匹白马,该有一只鬼面。
      果不其然,战况焦灼时,一员白袍银甲的虎将领着一小支纵队冲进战局,撕开一道缺口,千军万马中游刃有余,须臾间已斩杀数百敌军。
      对方看清来者,面带寒铁的厉鬼面具,纷纷喊叫:“那便是鬼面将军!”
      鬼面将军笑声温厚,继而手起刀落,笑道:“尔等不退军,便速来送死!”
      杀得周军纷纷避让不及,千军万马避白袍!
      齐军气势大振,纷纷跟随着他杀向周军,退军之际,众人高呼万岁,白袍将领来到城下,在万众的欢呼中摘下面具,灿然一笑,举世无双!
      是孝瑜的四弟,兰陵王高孝瓘。
      高湛难以自制地出神,他用力揉摁着额角,试图理清思绪,可连日的操劳令他的神思纷纷扬扬地同满城欢呼声齐齐飘飞而起,眼前冥冥。
      立下奇功的兰陵王在将士们的簇拥下,笑着登上墙头,想向皇帝九叔邀功,却见皇帝在全胜的鸣金声里,在两侧亲兵信臣排山倒海般的高呼万岁中,毫无预兆地仰面栽倒下去,不省人事。

      晋阳城内,靖德宫中,元仲华正在佛像前为儿子祈福,宫中多数宫人都随胡皇后避祸齐州,只留下少许护卫镇守,偌大的皇城,格外寂静。
      但她迅速睁眼,有些惊恐地喝道:“何人来此!”
      殿外分明传来成年男子的脚步声,无人阻挡,就这么利落大方地走进。
      元仲华几乎下意识地跑向梳妆柜前,抓过一把锋利的剪子横在身前,她很惊恐,上次这样的场景,就是酒醉高洋闯宫,强迫于她。
      她不愿再次受辱,喝道:“是谁!此乃宫中禁地,还不退下,待陛下回宫,尔等即为死罪!”
      但她的亲信女官却一路哈着腰,将那人恭敬地引入内殿,就在她万念俱灰时,才看清来人,惊讶道:“孝瑜?”
      河南王神色清明地与她躬身行礼,哪里还有平素痴呆的形容?
      高孝瑜看着嫡母防备惊恐的神色,手中紧握的剪刀,有些自责,跪地道:“母后,是我。”
      “你不是……”元仲华一时半会有些混乱。
      “儿臣没疯。”孝瑜回答了她的疑惑。
      靖德皇后惊魂未定,但长子从前呵护孝琬的情形历历在目,她放下剪子,走到长子面前扶起他,细细端详着,才说:“那便好,孝瑜,无事便好……”
      高孝瑜温和地点着头,又说:“母后宫中,可有一位名唤尔朱摩女的宫人?”
      靖德皇后扶着他坐下,思量了一番:“似乎是太后派来的,不会说话,孤让她在后院做些杂事,怎么了?”
      孝瑜闻言,神色渐明:“儿臣奉皇祖母遗命,寻她问些旧事。”
      元仲华端丽的眉宇略过一层轻浅疑虑,但孝瑜自幼便是乖顺本分的性子,她全然相信这个孩子,示意一旁的亲信女官去传尔朱来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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