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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6.流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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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建二年,大齐一扫天保年间累积下的弊病,政治清明,国富力强。
天子亲征北讨库莫奚,出长城,大获牛马而归,在晋阳设宴,犒赏三军。
左丞相斛律金随军远征,宴席的主持自然落在右丞相长广王的肩上。
“不接,别找我。”中书省的差房内,高孝瑜已然被养出了些小脾气,干脆利落地拒绝。
高湛佯作难受,捂着嘴一阵轻咳。
奈何这招用了太多次,傻子才会上当,河南王不理他,继续埋头做事,案头公文堆积如山,皇帝登基重视提拔地方人才,谁有闲工夫帮你料理宫中夜宴。
“渴了自己去倒茶,外头茶几上的陶壶正在烧水,丞相大人自便。”
长广王伏在桌前继续咳嗽,声音渐渐小了,转而急促地喘着气。
高孝瑜停笔,将公文搁置一边,眯眼观察了一会,狐疑地挪到他面前,用笔杆戳了戳他的肩膀:“真发作了?”
他不敢耽误,蹲下来去摘高湛腰间的荷包,想给他闻闻,缓解气喘的不适。
果不其然,又被抓着手,扯到怀里……高湛前些年被虐得不轻,落了些毛病,这两年好吃好喝的养着,身上还是没点肉,坐在他怀里总被骨头硌得慌。
外头有人路过,正在议论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近。
高孝瑜知道这是在威胁他,但出于颜面,无奈低语:“放开……”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虽说天保年间高家什么丑事没有,可是……高湛现下可是右丞相,大权在握,总不能全不顾脸面。
九叔面上是藏不住的得意,将他圈紧,也小声道:“答应帮我。”
外头的两人显然是来找河南王议事的,见门虚掩着,不敢贸然进来,一人扣门。
高湛趁此机会在他腰上猛地捏了一把!
……等我四弟回来……高孝瑜咬着衣袖才没叫出来,他不敢吱声,心里狠狠地想着。
敲门的人在门外疑惑:“郡王近日都在这里办公啊,偶尔通宵达旦,怎么今日……”
他的同伴说:“等等吧,如果有人来找,咱们还以替郡王遮掩一下。”
屋内,高湛的手已经在探进孝瑜的衣服里,不知轻重地胡搅蛮缠起来。
门外敲门的那位官吏笑话同伴:“河南王什么身份,需要你我来掩护,便是他在大齐翻个底朝天,也有人帮他撑腰。”
同伴停顿了片刻,谨慎地说:“还在官邸呢,别说醉话。”
他二人似乎这才走远,隐隐听到他们还在谈论着河南王的后台。
高湛闻言看了看孝瑜,见他面色有些不悦,只得亲了亲他的脖子才把人放开。
见他神色阴郁地整理好官服,又坐了回去,高湛弯下身子,捡起刚刚二人胡闹时掉落的羊毫,还给垂头沮丧的孝瑜。
高孝瑜没去接,房内安静地只能听见外厢房咕嘟咕嘟水开的声音。
长广王想查一查那两个嚼舌根的是谁,统统料理了,但这事有不能告诉孝瑜,他眼底流转过一丝冷厉的血色,面上平静道:“实在不愿就算了,这几日我会打理好一切,只是事多繁琐,没有要紧事不必来找我。”
他将那只摔得毛糙的玉白羊毫轻轻搁在孝瑜手边,抽身离去。
待到大宴当晚,自然是歌舞升平,既有北境的军旅高歌,几十位乐师弹奏铜琵琶,肃杀高亢,也有南朝的舞姬伶官,舞姿婀娜,妖冶多情。
文臣武将依次列坐,皇帝与几位亲王纷纷祝酒,轮到九王高湛,皇帝和煦道:“九弟不便饮酒,且让十弟代劳吧。”
十王高湝,向来低调稳重,喜好书画,与孝瑜二弟高孝珩素有交情,闻言起身,表示乐于代劳,他以羊羔美酒一一敬酒,走到平秦王高归彦面前时,高归彦与他豪饮一番,忽而冲在座诸王笑道:“诸位侄儿,我最近来听到一个传闻,不知真假。”
高湝也不好无视这位同族叔叔,便接话道:“什么传闻,愿闻其详。”
平秦王自辅佐高演登基,位列三公,声望大振,他一开口,原本喧闹的宴席也都渐渐安静下来,等着听这位叔父有何耳闻。
连端坐主位的皇帝也放下筷子,投来目光。
高归彦似是有些醉意,笑着说:“臣听闻,近来民间相师,纷纷相传邺城有天子气。”
宴席一时鸦雀无声,但上至最年长的平阳王,下至高孝瑜、高孝珩等子侄辈,心里都清楚,邺城可不止一个废帝高殷。
皇帝不好发作,强笑道:“平秦王,此言当真么,江湖术士之言,不过人云亦云。”
平秦王说:“陛下不信,可以请司天监观之。”
高孝瑜原本与几位弟弟小酌几杯,听到这话,酒却醒了,他不自觉地看向高湛,脑子开始活络起来,平秦王这话摆明了冲着高湛去的,废帝已经不成气候了,眼下谁人不知长广王镇守邺城,威势卓著。高归彦这番话故意不挑明,有意离间陛下与长广王,若是成功挤掉长广王右丞相的位子,取而代之……高孝瑜不敢往下想。
但令众人意想不到,陛下看也不看长广王,对高归彦不咸不淡道:“叔父多喝几杯,还知道关系社稷安慰,朕心甚慰……”他示意身侧的文官提笔记录,继续道:“特赐纱帽,以示嘉奖。”
席上一片哗然,齐制,宫内唯天子戴纱帽,臣下皆戎帽。
难道皇帝当真听进去了平秦王的进言?
高湛不动声色,心里冷笑,树大招风,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人摁耐不住,觊觎这右丞相的位置。罢了,酒宴之后,他再亲自向六哥陈情吧。
心中的烦闷无趣派遣,长广王不自觉地灌下几杯闷酒,不想全都被不远处的高孝瑜看在眼里。
众人也纷纷向平秦王敬酒祝贺。
夜深,达官显贵们各自离场,长广王迟迟未离去,只等皇帝起身,才上前。
谁知皇帝没等他开口,只对他挥了挥衣袖,淡淡道:“九弟不必多言,这几日筹备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
高湛不走,又说:“陛下,臣弟甘愿辞去右丞相、京畿大都督,只求……”
“九弟!”皇帝以有些生气,带着薄怒和酒劲,推了推他的额头,“瞎说什么,回去睡觉。”
“……”长广王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弄得哭笑不得。
皇帝原本已走出高台,一会儿又回头对他点了点二指,叮嘱说:“不准乱想!”便被太监们搀扶着,摇摇晃晃地上了步撵。
高湛无奈,只得离席,他习惯性地环顾一圈,发现高孝瑜居然没有等他!
很好,这小子愈发出息了。
他有些恶劣地计较着,晚些时候,得一一讨回来。
长广王面色沉沉,闷头沿着宫墙向外头走,走过一方角门,咻地一下,消了气。
大侄子提着羊角灯,正在那里等他。
第二日,晋阳城阴云密布,黑云南下间隐隐可见九重之上雷霆震怒。
皇帝下了朝,没有如常去太后宫中问安,而是令人秘密传召了司天监,以观天象。
高演在龙椅上沉吟片刻,又让亲信传令,私下命长广王在晋阳多留三日。
河南王此时兼任中书令、司州牧,无诏令不得逗留晋阳,需尽快赶回邺城。
当天,高孝瑜令人收拾行装,一面头痛,原本说好了同来同往,奈何皇帝六叔突发奇想,要悄悄留下高湛叙旧,他那位九叔还不知要怎么闹腾。
果不其然,长广王当下带着一群家仆浩浩荡荡地来到驿馆,高孝瑜以为他要来强行留人,忙上去拉住他:“你这么大的阵仗,是要……”
谁知高湛二话不说,让下属们把河南王刚刚收拾好的行礼统统装载好,还另外派来一队车马,竟是来帮他的。
高湛示意他不要大惊小怪,拉着他进了房间,又问:“你二弟呢?”
高孝珩原本见九叔过来抢人的架势,担心地摸到大哥房间门口,这回便也不躲了,探出半个脑袋:“九叔,何事?”
九叔很满意,对他说:“你一会儿,换上我的衣服,与孝瑜一同回邺城。”
孝珩干笑,不敢不从,也不敢细问,匆匆换上长广王的玄色长袍,穿戴好护甲,顺从地坐上了长广王的车架。等九叔与大哥走远了,才小声嘀咕了句:“别是让我作什么活靶子才好……”
他幼时听大哥给他讲过张良博浪沙刺秦,误中副车的典故,再联系长广王任右丞相之后在邺城执政,树大招风的近况,背后发凉,只觉得一身京畿大都督的护甲冰凉沉重,越发不敢细想。
他一面腹诽,一面在心中把大哥和见色忘义四个字勾连起来。
一切安排妥当,于是兄弟三人,大哥和老三,以及假扮作长广王的老二大张旗鼓、披星戴月地开赴邺城。
三弟与大哥同乘一车,啧啧称奇:“大哥,你和九叔又吵架了?”
孝瑜皱眉:“什么话!”
孝琬翘着腿,一脸洞悉世事的神情:“不然你怎么会和我一道,把九叔晾在前面。”
因为前面被晾着的人是你二哥。想到三弟藏不住心事的性格,孝瑜不敢告诉他实情,但被他问得无语,背过身子,换了个舒适的姿势躺倒。
三弟嬉笑,挪过来,趴在大哥身上,追问:“大哥,我懂了,是不是那天平秦王的醉话让皇帝起了疑心,咱们以后是不是也要和九叔保持距离!”
大哥只想翻白眼。
孝琬觉得自己猜中了,想到以后大哥可以远离高湛,多和自己相聚,觉得愈发开心,遂抱着大哥的肩膀不撒手:“大哥,是不是?大哥……”
高孝瑜不想理他,任由弟弟胡搅蛮缠,倚靠着软枕沉沉睡去。
漫漫长夜,就在老三的满心欢喜和老二的战战兢兢中安然度过。
三日之后,皇帝传召钦天监,问曰:天文何如?
太史令推演天象,答曰:紫气自东南而来,邺城团聚天子气。
大殿之内,唯有皇帝,平秦王,太史令,总管四人。高演皱眉,见平秦王高归彦面露得意之色,更觉心烦,面上平静道:“果如叔父所言,只是邺城宗室众多,从何查起呢?”
说完,他盯着高归彦,想看看这只老狐狸能玩出些什么名堂,如果只是构陷废帝,借机邀功,他尚可姑息。
但如果,他胆敢离间自己和九弟,其心可诛。
从北境征战归来的高演,尚没有察觉,自己比之从前,多了几分肃杀决绝。
平秦王历经三朝五帝,自然不会轻易露出马脚,他故作矜持地掰扯了几句,才说:“陛下,未免惹得宗室猜忌,人心惶惶,不妨不过些时日,传书让长广王将废帝送还晋阳。天子脚下,谅高殷独木难支,也掀不起什么水花。”
这话说的滴水不漏,只是非要点一嘴长广王。高演一时之间吃不准他的心思,也厌倦了这些天象谶言,他不打算再和这只老狐狸兜圈子,遂朝着屏风后头交待道:“九弟以为如何?”
高归彦瞳孔一震,没想到皇帝玩了这么一手,心底暗自称险,幸好自己方才没把矛头直指长广王。
高湛从屏风后头缓缓步出,跪下道:“臣弟愿往邺城,任凭皇兄差遣。”
皇帝顺水推舟:“那便有劳九弟,去把高殷接来晋阳。”
圈在自己眼皮底下,旁人也不敢再有什么心思。高演不愿纠缠此事,国事繁重,这些人言琐事、无端的猜忌只会空耗自己的精力心血,实在不值。
高归彦与高湛结伴出宫门,原本以为长广王会因为天象之说而记恨自己,没想到这个青年郡王依旧待自己礼遇有加,只当无事。
二人在宫门分别,平秦王望着高湛上车远去,不由暗想,既然哥哥那边无从下手,倒不如从弟弟这边撕开一道口子,况且,这长广王绝不是甘愿久居人下的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