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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史家大郎 ...

  •   那一箭力道十足穿胸而过,不过想必是匆忙射出,所以并未射在要害,在右侧锁骨下方胸骨上方的位置,可是流了好多血,看起来凶险的很。

      安庆真的牙兵们拥着他,跟着史思明一路溃逃,追兵在后面紧跟不放,史思明一路溃退到博陵方才停下,这时安庆真已经流了太多的血,盔甲鲜红,脸色却是雪白,当李钦儿找过来时,见到他的模样,登时吓得嚎啕大哭。

      好在没有生命危险,安庆真治伤的时候,史思明把兵败的怨气,就尽数发泄到了博陵城中的官员身上。一夜之间博陵城满地血红,全城官员被尽数诛杀。安庆真在第二日的清晨,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醒了过来。

      李钦儿发现安庆真不对她笑了,醒来后的安庆真总是望着一处出神,李钦儿知道他在想着什么,但总归不是想着自己,因为自己就在他眼前。

      草长莺飞的四月天,博陵城中一片惨淡,惨淡之下,压抑的是百姓的怒火。

      “外面又是怎么了?”安庆真靠在榻上,身后是蓬软的巨大的隐囊,身边的矮几上摆着浓香的茶汤,可是安庆真依然显得很憔悴,从前的他也受过伤,受伤后的他也一如往常那般淡定从容,可是这一次的受伤却仿佛剜掉了他的一颗心,他总是恍惚总是走神,那双幽深的墨绿色眸子也暗淡的很,李钦儿瞧的整日发急,便总是守在他身边想逗他一展笑颜,终于听到安庆真主动说话,李钦儿连忙调动表情,露出一个最轻快的笑,用最轻松的声音回答道,“没什么,这不知道博陵城中的这帮狗怎么了,整日吠叫闹事,大概又在哪里咬了人,寻街的武侯在抓人吧。”

      她小心的瞅着安庆真的脸色:

      “阿兄,你不喜欢伯父杀人么?”

      安庆真轻轻哼了一声,不过没有把心中所想说出口。

      李钦儿藏不住心事,若是在她面前说了什么,很快就会传到史思明耳朵里,任何行差踏错,史思明都有本事将之变成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李钦儿着实聒噪,安庆真没什么心情陪她说话,打发了她回去,熄了灯,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中,敞开的窗户照进一地月色,安庆真望着那皎洁清透的玉盘,忽然间就有泪水流出眼角。

      伤口一跳一跳的疼,然而心里更疼。

      他觉得万分委屈,恍惚的想到,自己才二十出头,是可以哭上一场的。

      不能哭。

      安庆真抹了把眼角,轻轻对自己说到:

      “不能哭。”

      十一岁时被父亲禁锢在怀中,眼睁睁的看着那群猎狗将母亲活活分食的时候,他就告诉过自己:

      “不能哭。”

      眼前一层水膜模糊了玉盘,有黑影从玉盘上闪过,安庆真愣了一愣,抹去泪水,他不敢相信的盯着,挣扎着要坐起来。

      一只有力且温暖的手扶上自己的臂弯,等到自己坐起来后那手便要撤走,却被安庆真一把拉住。

      那人无言的看着他,如银月色泼出一个谪仙的轮廓,星辉在他眼中闪烁着,浩瀚空渺瑰丽无垠,安庆真握着那人的手,愣愣的看着他,突然安庆真猛地把那人拉向自己,那人并未反抗,被安庆真狠狠抱入怀里。

      安庆真用力拥着他的肩膀,伤口很疼,可是心里很满,他顿时觉得幸福万分,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眼泪再次汹涌落下。

      “阿乐……”安庆真在泪水中努力笑着,轻声感叹,“我又活了……我终于又活了……”

      颜乐明本来略微僵硬着身体,听到掺着抽泣的笑声,感受到落在后领中的泪滴,他绷紧的身体终是放松下来,他的脸颊挨上安庆真的肩膀,无意识的蹭了蹭:

      “对不起……”

      “没有,没有,你不是故意的,我知道。”安庆真抱着他轻轻的左右摇晃,开心的泪水涟涟,“你来看我,我好高兴,我终于又活了,活过来了。”

      半天听不到怀中那人说话,安庆真轻轻松开颜乐明,一双手仍然箍在他肩头,他贪婪的注视着他的脸,却发现颜乐明脸上挂着奔波后的憔悴,安庆真的心又狠狠疼起来,但忽然间他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专门为了探视我就擅离职守……”安庆真喃喃自语。

      颜乐明垂着眸子不看他。

      安庆真忽然冷笑:

      “是不是那些人逼你来的?!”

      颜乐明垂着眼睛,深吸了两口气,忽然挣开安庆真的手站起来,抽剑指在安庆真眼前。

      安庆真恢复了平素的胸有成竹,他微笑着望向颜乐明,抬起右手直接抓住剑锋拉向自己,果然见那人在最初的怔楞过后有些发慌,眼眶红了一圈,牙关却咬的更紧。

      “别人要我命,我定然要杀了他。但是这条命,却唯独可以给你拿去。”

      有血从他的右手滴出来。

      博陵县府的房顶上,裴仁时拉着狄武趴在屋脊背面,远远的注视着安庆真的房间。

      “裴飞贼,你为什么不让我跟着!”狄武十分不满。

      “我知道你的任务是保护他,但是我也需要了解他的立场。”裴仁时认真盯着房间,右手牢牢的锁着狄武的胳膊,“别给我捣乱。”

      “你究竟是谁?接近他意欲何为?!”

      “反正不会害他,狄小儿,给我老老实实的待着!”裴仁时笑着应答,最后装出凶巴巴的样子对狄武的方向一戳。

      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分回房间的方向。

      他看到李钦儿穿过庭院,端着一个托盘往安庆真房间走去。

      李钦儿是练武之人,手上很稳很平,脚上很轻很快,他刚从史思明那里得了一瓶秘制伤药,迫不及待的拿来给安庆真用上,在裴仁时拖着狄武往安庆真房间抢的时候,李钦儿就通过敞开的窗户看到了有人站在安庆真床前拿剑指着她的阿兄。

      房间内颜乐明已经抽回了他的剑垂在身边:

      “洛阳你救了我一次,我不杀你,我们扯平。”

      下一瞬破空之声已到身后,颜乐明提剑转身下劈,一只弩箭被斩成两截,但是紧随弩箭扑来的是一个火红色身影,室内狭窄,双手剑挥舞不开,颜乐明只用一剑挡开来袭之人的武器,却不料那武器打在剑上,后部竟顺势划着圆圈向他后背折去,原来这是一根绞了精钢丝的软鞭,鞭头坠着一个八角菱形的箭簇,鞭身太长室内太小,那箭簇竟然直接向颜乐明身后的安庆真甩去。

      颜乐明大惊,下意识的侧身抢上一步抓住鞭身向后拉扯,那箭簇甩到安庆真眼前又被扯离,这时狄裴二人扑入,狄武缠住李钦儿,裴仁时直接抓住颜乐明的胳膊就向外掠。

      “来人!有刺客!”狄武紧跟着两人掠出,李钦儿追出两步扯开了嗓子大喊。

      “李钦儿!”转头见安庆真跌下床榻,李钦儿吓得直接反扑回去抱住他:

      “阿兄!阿兄你躺好!——来人啊!快抓刺客!”

      安庆真想叫李钦儿闭嘴,但转念一想如此办定会让别人猜到自己与颜乐明的关系,只好强行吞下本要出口的话和喉间的腥甜:

      “那人也没伤到我,若是抓不着也不用着急。”

      外面火把亮起人声嘶喊,巡夜武侯和府中卫士都被惊动,李钦儿舒了口气,但她并非没有脑子,回想起刚才惊险一幕,李钦儿忽然发现了什么:

      “阿兄,方才那人已经将剑放下了,你认识他么?”

      安庆真心中一跳,嘴上毫不在意的说道:

      “我方才刚以高官厚禄说动他放弃,你就进来了。”

      “是钦儿不是,坏了阿兄事了。”李钦儿抱歉的笑笑,随即神色重新冷厉,“不过我看那刺客身形高大,仿佛就是那日射我一箭的唐军小将模样,我决不能让他逃脱了去!阿兄你不知道吧?我的夺魂鞭上喂了毒,刚才那刺客握了我的鞭子,这次他绝对跑不出去了!”

      有刺客竟敢来刺杀大燕九殿下,不仅是博陵县衙府,整个博陵城都被惊动了,两天前的杀戮仿佛还在眼前,火把摇曳武侯在大街小巷来往奔跑,平民百姓缩在自家房中瑟瑟发抖,城门紧闭全城戒严,所有人都在搜索三名刺客的下落。身为人子,史朝义自然在第一时间就赶到自己父亲身边守着,哪怕自己父亲不需要也不想他去守护,一直忙乱到天色破晓,搜查声势渐熄,史朝义才得空,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到自己房中。

      刚一开门,房中似有不对,但他还未细细觉察就有一柄匕首悄无声息的抵在了自己脖颈上:

      “别出声。”

      史朝义强压惊讶:

      “尊驾好轻功。”

      那人关上他身后的门,脖颈处的匕首仍然抵在原处,史朝义眼睁睁的看着另一个男子从屏风后扶出一个似有重伤的男子,伤员被平放回榻上,史朝义被押着走上前,这才看清,伤员大约二十岁不到,眉目疏冷清秀,只是此刻仿佛在忍受巨大痛楚,额头上闪着亮晶晶的冷汗,凝如羊脂的脸颊上还有刚刚擦去的红色血迹,史朝义看得有些入神,突然神色和身体都是一跳,因为伤员一侧头又呕出一口血,嘶声喘息的很是痛苦。

      “你是谁?”拿匕首的刺客走了个半圆转到史朝义面前,只是匕首仍未离开原位。

      史朝义见他年龄约与自己相仿,五官深邃漂亮,似有些西域血统,不过此刻他面若冰霜,刚刚伤员吐血带给他的焦虑和担忧一时还未褪去,而旁边照顾伤员的男子年纪约与伤者差不多,一双大眼中满含担忧,他根本没有搭理自己,只注视着伤者,不断给他擦去头上冷汗和颊边血迹。

      “我是史朝义。”

      感觉到匕首向里抵了抵,史朝义无奈苦笑:

      “父帅一直讨厌我,这点军中上下都知道。你如果杀了我,恐怕父帅只会谢谢你。”

      “我等此行不是针对你,慌乱中闯入此屋避难,没想到惊扰了少将军,”那漂亮脸孔终于挤出些笑容,“还望少将军不要为难我们。”

      “我听说了,你们是为安九郎而来。”史朝义看着对方的眼睛认真道,“只要你们不再针对九郎,我一定会帮你们逃出去。”

      那人苦笑:

      “你看我们现在还有能力去针对他吗?”

      说着匕首已经撤去,他回到伤者跟前,史朝义跟上一步,也试探着问:

      “他怎么了?”

      伤者颤抖着的右手被那人展开,史朝义见到一片仿佛倒刺造成的细小伤口,手掌已经青到发黑,那人解释道:

      “红衣女子,使鞭子,鞭子上好像喂了毒。”

      “是钦儿!”史朝义不由得担忧的紧皱眉头,更走上一步俯身仔细审视伤者手掌,“她平日上阵都用刀,我还没有真正见过她使鞭。你们放心,我这就去找她要解药!”

      “你怎么去?”那漂亮男子怀疑的盯着史朝义,“刺客刚被鞭子上的毒伤到,你就去要解药,这不是打草惊蛇吗?你告诉我那女子住哪里,我去偷来就好。”

      史朝义想到此时除了外面的武侯和兵士,其他主事人大多闹腾了一夜刚刚歇下,他的确没有理由在这时去找李钦儿,便向漂亮男子指明了李钦儿住所的方向。自己与另外两人留在了房中。

      大约过了一炷香时间,漂亮男子回来了,满脸挫败,他轻功无双,可是在李钦儿房中翻了底朝天却什么也没有。

      “我去吧,我有办法。”史朝义看了看外面更亮的天色,转眼对上漂亮男子戒备的目光,史朝义无奈笑道,“你身上有没有毒药之类的?你若是不放心,可以先让我吃了,等到我带回解药你再为我解毒?若我带回的不是解药而是抓你们的军士,你们直接让我毒发就好了。”

      漂亮男子眉目稍松:

      “我们不用毒,那你自去吧。”

      史朝义离开后,裴仁时与狄武一起守在榻前。

      颜乐明微微睁开眼睛,疼的目光涣散浑身颤抖,但仍然勉力微弱的道:

      “两位阿兄……对不起……”

      狄武鼻头有些发酸,笑出一声,哽咽的抚了抚颜乐明的额角:

      “这个时候知道叫阿兄了……”

      裴仁时脸上却出现了少有的严肃神色:

      “你选了不该选的……”

      颜乐明痛苦的皱眉咳了两下,又是一口血呕出,裴仁时长叹口气,心疼的为他将血迹擦去,犹豫良久,他还是问道:

      “你老实说与我,你与安庆真,到底是何关系?”

      颜乐明转开眼,不知如何回答。

      “问他这个作甚?”狄武不满的把裴仁时向外挡了挡。

      裴仁时脸上是少有的严肃:

      “我必须知道答案。”

      狄武连连冷笑:

      “那你不如先老实回答你来到乐明身边的真正目的,然后乐明再回答你的问题。”

      “我可以告诉你,只是狄武不能听。”裴仁时向前,直俯身到颜乐明耳边,动作似一个亲吻,狄武正想发作,裴仁时已经回到了原有的坐姿。

      颜乐明涣散的目光稍稍聚焦,强压喉间腥甜:

      “……知己……”

      裴仁时愣了愣,看了眼一脸大惊小怪的狄武,忽而摇头轻叹:

      “情谊在某处,是最害人的存在啊……”

      之后他便不再说话,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外面传来的人声,裴仁时飞身上梁,狄武扶着颜乐明躲入屏风之后。门开了,原来是一个戎装女子搀扶着史朝义走入,待那戎装女子告退后,三人回到原处,裴仁时见史朝义面容憔悴唇色暗淡,头上还挂着没被风干的冷汗,这与一个时辰前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裴仁时惊问:

      “少将军这是怎么了?这么快就生病了?”

      史朝义笑笑,伸手将两颗红色药丸递到裴仁时掌心:

      “快拿给他服下。”

      接着他自己像是气力不济似的撑着案几靠到坐床一角,看着他们忙碌,虚弱的笑道:

      “真假我都检验过了,非常有效。”

      狄武托起颜乐明,后者只能无力的靠在他的身上,头枕着狄武的颈窝,颜乐明似乎已经没了吞咽的力气,玉容苍白黑发散乱的模样竟有些病中美人那种支离破碎的美感,史朝义看得晃神,见颜乐明吞不下药丸,他急忙撑着身体倒了杯水递过去,颜乐明成功吞服后他不自觉的与其他两人一起长舒一口气。

      半柱香不到颜乐明就明显的放松下来,微微睁眼,他拿眼睛寻到史朝义的所在:

      “多谢少将军……”

      “尊驾着实让我佩服了,”史朝义笑着摆手,“就这种疼,我刚刚捱了不到一刻就受不了,但尊驾捱了至少好几个时辰了吧?”

      裴仁时心中生疑,询问史朝义解药如何得来。原来史朝义借口担心安庆真伤势找李钦儿闲聊,说到心上人李钦儿自然有很多话说,不知不觉话题就被史朝义引到李钦儿的鞭子上,史朝义这才得知李钦儿的夺魂鞭专用作抓捕军中细作,鞭子上喂得毒不致命但足够让细作生不如死,史朝义装作来了兴致,说从未与使鞭的李钦儿交过手,拉着李钦儿比武,又故意被夺魂鞭抽到,李钦儿慌忙给他解药,史朝义装作手抖当着李钦儿的面把解药掉进了花池,所以李钦儿又拿出了两颗给史朝义解了毒,伤了史思明的大公子,李钦儿做贼心虚,便急忙派人把史朝义送回自己房间。

      “那解药不是掉了吗?”狄武不解的问。

      “戏法而已,”史朝义翻转手掌,两颗金属小铜珠出现,再翻手掌随即又隐去了,“幼时学来逗阿弟开心,虽是皮毛不过刚才足够用了。”

      三人都没想到史朝义愿意为了素不相识的刺客亲身试毒,怔楞片刻,颜乐明最先坐正,哪怕气力不济,仍然诚挚的对史朝义叉手下拜道:

      “某颜乐明,多谢少将军救命之恩。”

      “原来竟是颜公之子!”史朝义连忙叉手还礼,接着冲上一步伸手相扶,“颜公一事我虽无能为力阵营不同,但颜公高义实在让人感佩,得遇颜卿,真乃三生有幸!”

      狄武与裴仁时也通报了各自姓名,三人得史朝义庇护,在史思明眼皮底下休养了一日,史朝义才亲自将他们送出博陵城。

      不过史朝义没有想到,五天后在博陵城外燕兵险些俘虏郭子仪本人,但最终坏了燕军好事之人,就是他现在亲手放出去的颜乐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史家大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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