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九门受挫 ...
-
男子跳落在地，像只猫儿一样完全没有声音，这样的身法却不是瘦小身材，相反这男子身材瘦长，个头也不比颜乐明矮，就是瘦了些，相对较窄的肩膀让他自带江南女子那种弱不胜衣的风流媚态，他身穿绛色圆领袍，头发与眉毛都泛着一点点红色，露出来的一双眼睛更为深邃，浓密的睫毛下的眼睛明亮有神，总带着些笑意，他黑巾覆面，站在浴桶前抱起双臂，眼睛一弯，点头啧啧认同：
“果然好细腰。”
颜乐明脸色一红，默默往水里坐了些，又拿一块浴巾使之漂浮在水面上：
“再来的时候能挑个合适时间么？”
男子无辜的扬起眉：
“我又不知道你在这时沐浴，再说了，好物什也该拿出来分享，让别人看两眼又不会掉块肉。”
颜乐明无奈，默默再往回缩了缩，只露出个头在水面外。
——让他回避么？这样说起来自己好像是个姑娘似的，可是不回避，这人调戏起来也没完……
见颜乐明被自己堵的吭哧半天说不出话，只露出来的一张脸被热气蒸腾的愈发红扑扑，男子摇摇头，放过了他说起正事：
“恭喜你升官了。”
“要谢谢你，要不是你分析，我也不会接下这次押粮任务。”颜乐明抬起手似要叉手行礼，可半途中觉察这是在浴桶中，僵了僵，只好改成一个点头致意。
男子扑哧一笑：
“这也是因为汤奇看轻了你，你也看轻了你自己，我只不过是帮你树立点信心罢了。”
“还有颜颐一事，还没来得及谢你。”
“事发仓促，只能直接去找张巡，倒把大人吓了一跳。”男子笑着感慨，随意的一屁股靠上狄武原本那只浴桶的边缘。
颜乐明打量着他：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这样帮我？”
男子抱着胳膊，一眼撩扫过来，眸中笑意如星眼角风流抛洒：
“你追问狄武为什么帮你了么？”
“至少告诉我你的名字吧？”颜乐明笑了，“都对你‘赤诚相见’了，再围着那块遮脸布是不是多余了？”
“也是，出入别处习惯了，就忘了摘，”男子把黑巾拉下来，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笑得嘴角弯弯的鲜妍红唇，“我叫裴仁时，就是个到处逛逛的飞贼罢了，至于为什么帮你——你就当我被你的美色所迷。”
颜乐明无奈的摇摇头，轻声嘟囔：
“一个个相貌堂堂却总是拿我打趣……”
裴仁时却猛地凑近过来，那张妍若好女的脸生生逼的颜乐明向后躲，后脑勺咚的磕到桶壁上。
“哎哟哟，你真是——”裴仁时哭笑不得的揉着颜乐明的后脑，“如今你做了右果毅都尉，给我封个官儿呗，我也不想当飞贼到处跑了，留在你帐下，帮你管管文书出出主意，你看怎么样？”
“好。”
第二日颜乐明身边多了一个名叫裴仁时的掌书记，但这只是风云叠起的河北战场上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史思明对常山的连日封锁没有达到原有目的，相反，四月初九郭子仪率领的十万番、汉铁骑步兵进抵常山，四月十一，唐燕双方在九门城拉开阵势准备决战。
郭子仪麾下的朔方兵是百战之师，与河北原有的团练或是义兵完全不同，加上此次决战唐军数量是叛军的两倍多，因此唐军士兵各个士气高昂，颜朋持槊坐于马上，如今他成了唐军骑兵的一个火长，岁月仿佛再次回到了昔日驰骋疆场的畅快淋漓中，他回首望向九门城头，对城头上指挥着□□手迎风而立的颜乐明展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若不是颜乐明，他还在颜颐身边忍受着那个浑货的颐指气使，哪有如今的辉煌再现旧梦重圆？颜乐明回以一个微笑。不知怎么，颜朋总觉得颜乐明的微笑有十分的镇定人心的作用，完全看不出这样冷静从容的气度来源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年轻人，颜朋深吸一口气，拉下面甲，望着对面迎来的叛军，只等主将下令，他就一往无前。
狄武虽不擅长弓矢，但坚持加入了颜乐明指挥的□□手队伍，他唯一的目标就是保证颜乐明的安全，其余事宜他并不怎么在意，此刻站在颜乐明身边，早在雍丘就经历过战阵的他再也没有了当初的紧张与对鲜血杀戮的不适，可今日他总觉得有一种奇怪的不适感。战鼓声起，队伍肃然行进，对面的叛军同样也是如此，狄武放眼望去，忽然心中一跳，叛军的大纛旗上一如既往的书写着一个“史”字，可是今日大纛旗旁边又竖起一面帅旗，上面是一个“安”。
狄武从眼角偷瞥颜乐明，却见颜乐明没有丝毫反应，颜乐明目力卓绝，肯定比他先看清了那面安字帅旗。
战鼓萧萧军旗列列，忽然鼓点变得紧凑密集，杀声四起，箭雨遮天蔽日，人喊马嘶金铁交鸣，城头□□手基本上都是李光弼从太原招募而来的神箭手，专司射击，颜乐明便放心交给各自旅帅队正应变指挥，城下的□□手大多也兼用作步兵，因此颜乐明坠城而下与城下士兵一起参与到战斗当中。
狄武向天翻了个白眼，赶紧跟上。
对于此次决战安庆真并没有抱着希望，彼此差距明显，连史思明都很清楚，不过不战而退实在不能与安禄山交代，但他们都没有料到局势会是这样的一边倒。当身边的大将李立节被一箭射下马时，史思明和安庆真只是心中一跳，但当史思明的爱将伏言也被一箭穿透右眼时，安庆真心中的不安便被扩散到了最大，那只箭矢从伏言右眼射入，穿透了头盔直接从后脑露出箭头，这样的力道，如果不是来自臂力超群的弓，那就来自射速飞急的弩了——比如那只伏远弩。
他顺着射倒伏言的那只箭矢来向，在人群中望见了颜乐明。那一瞬，他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刀兵交晃鲜血飞溅中，似乎只有颜乐明在他眼中是有颜色的，两月不见，那个甲胄生寒杀气四溢的武将让安庆真小小的愣了一下，看来这两个月里他恢复的很好，竟然用起了双手剑，那伏远弩挂在腰间随时都可以抬起来射杀任何敌人，点点鲜红溅在他玉白的脸颊上，漆黑的瞳仁似是利刃生寒——好一个玉面的修罗！从前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剔透谪仙乍然换了另一番面貌，却仍然生着涤荡灵魂的辉芒，安庆真痴痴的欣赏着，竟有些恍惚。
视线全然被锁定在颜乐明身上，所以他忽然注意到了颜乐明身后不足五十步的混战之中，有个唐军将领的张弓搭箭，箭头对准的正是颜乐明的后背。
安庆真想也没想立刻张弓射去，在他张弓的瞬间颜乐明正转到他的方向，羽箭射来时他下意识的抓起腰间伏远弩还击，却没料到那羽箭从他脸侧飞过，他顺势侧身回头，看到那羽箭射中了五十步外的汤奇，再回头，张弓之人前胸插着箭倒下马去，又被身边的牙兵捞起，退入阵后——那是安庆真。
九门城南一战，唐军大获全胜，除了追击的部队之外，大部队得胜退回九门城中，一片欢乐喧嚣里，颜乐明却有些恍惚。颜朋相询他也只是摇头，直到狄武拉住他，他才说了实话。
“安庆真救了你？”狄武后怕之下背后登时出了一片冷汗，方才战阵之中太过混乱，他的确不能时时顾及颜乐明，万一真被汤奇得手，他回到长安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但他的关注点明显在另一面，“汤奇背后偷袭你？这个小人！我就知道！”
颜乐明看了他一眼，只是淡淡应答：
“追究这个也无用。”
“的确是。”一边的裴仁时抱着胳膊直摇头，“汤奇毕竟是检校都兵马使，除非有品级相当的人物作为人证，否则我们贸然指控，他只会反咬一口，吃亏的还是我们。”
三人正商量着，忽然看到班嘉若冷着脸从外面进来，直接走到颜乐明面前。
“嘉若，怎么了？”颜乐明柔声问。
“那个颜颐，非常讨厌。”班嘉若蹙着眉头，“又来纠缠我，颜乐明，你什么时候离开此处？”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颜乐明求助的看着其他两人，狄武急忙抬头研究房梁，裴仁时则耸耸肩，扁起嘴一脸看好戏的表情，颜乐明只好回答道：
“叛乱未平，我不能离开。”
班嘉若一脸不解：
“为什么必须让李唐当皇帝，安禄山不行么？”
颜乐明轻轻摇首：
“安禄山凶狠残暴，若是让他坐了天下，黎民百姓只能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
班嘉若又是不解：
“黎民百姓如何生活，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颜乐明语塞，胸中似有万千道理，可是在班嘉若面前说出来又觉得十分违和，再次求助的望向狄武，这时班嘉若倒先退让了。
她似有些赌气，声音带着些嘟囔：
“罢了，罗娘子教了我一个方法，我应该已经摆脱颜颐了。”
裴仁时好奇的问：
“什么方法？”
班嘉若一脸认真的回答他：
“我告诉颜颐，我倾心于颜乐明，颜颐就走了。”
正喝水的狄武一口水喷出来，裴仁时憋着笑瞅着脸顿时烧的通红的颜乐明，忽然想起什么，正色道：
“颜颐最近走的和汤奇很近，前几天我跟踪过他。”
颜乐明也严肃了神色。狄武左右看看，竟也露出担忧的表情。只有班嘉若环顾三人，疑惑的问道：
“你们怎么了？”
“班姑娘，因爱生恨啊，颜颐就差把‘吾乃小人’写在脸上了。”裴仁时摇摇头，思索着沉吟道，“但愿是咱们把颜颐想的太坏了。”
怕什么就来什么，话音落下就有主帅牙兵前来传唤颜乐明。
班嘉若只是个普通医者，所以看着裴仁时与狄武陪着颜乐明前去，三人到了李光弼处，果然见到吊着胳膊的汤奇和一脸义愤填膺的颜颐。不过旁边还站着摸不着头脑的颜朋。
汤奇虚年二十八，还没有婚配，中等身材体型匀称，从相貌上倒也看不出年纪，也算是个俏郎君，就是他的左脸颊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疤，从颧骨一直延伸到上唇，让他的左脸有些狰狞，但他从不苟言笑，连日来更是阴气沉沉，见到颜乐明到来，他目光中泛出一股森寒。颜颐见到颜乐明到来，脸上只有一种小人得志的猖狂。
郭子仪与李光弼坐在上首，颜乐明见了礼，郭子仪颔首微笑，李光弼则开口问道：
“乐明，去年春，你是否在长安？”
颜乐明看了看颜朋，然后回答道：
“是，当时末将为家父——为颜杲卿大人送信给当时身在长安的颜真卿大人。”
“在长安时可认识了什么人？”李光弼继续问。
在长安时颜朋跟随在颜真卿身边，那几天陪着自己出入长安各处的正是颜朋，所以颜朋知道他在长安时都与何人交游，在来之前，郭李二人想必已经从颜朋处获得想要的信息了。
“末将在长安认识了一个叫泰安的胡商，意气相投引为知己。”
“泰安？波斯语中是‘我的眼睛’的意思，”汤奇连连冷笑，“想必那位泰安的眼睛，生的极美吧？”
“汤奇，”郭子仪皱眉轻叱，“李将军正在问话，还不到你插嘴的时候。”
汤奇叉手告罪，李光弼则继续问：
“那泰安可是真名？”
颜乐明再度瞥了眼颜朋，当时颜朋只知道安庆真的化名，可是经过九门城外的战场相见，恐怕颜朋已经认出了泰安就在叛军之中，那想必在场的人也都知道了，泰安就是叛军中那位“安”姓将军。
颜乐明深吸一口气：
“泰安真名是安庆真，他是安禄山的第九子。”
除了裴仁时和狄武之外，在座众人皆是大惊，颜颐兴奋的跳起来：
“我就说颜乐明勾结燕狗！一定是他向燕狗出卖了我杲卿伯父！要不然杲卿伯父一家和我阿弟都在洛阳就义，为何他就安然从洛阳——”
他的嚎叫戛然而止，被颜乐明陡然转至的怒视生生逼停。
狄武大声叫道：
“颜乐明绝无与燕狗勾结的可能！我可以作证！他在洛阳受尽折磨四肢被生生敲断，他被安庆真亲手一剑穿胸！他被洛阳郊外农妇罗娘子所救，罗娘子与我带他到王屋山求医，方才逐渐恢复伤势，罗娘子、班嘉若和我都可证明！在雍丘时，他断骨处还时常疼痛，力气也还没恢复到能拉开弓矢的地步！这一点雍丘的张大人与南雷二位校尉也都可作证！”
颜乐明双膝跪地紧咬牙关，李光弼高声斥了一句“都闭嘴”，郭子仪则深深的审视着颜乐明脸上游移的咬筋和通红的眼眶中那含泪的隐忍的情绪。
四下重归寂静，此时明白过来的颜朋也扑通跪下，悲声恳求道：
“两位主帅明鉴！去岁在长安，末将可以作证，三郎真的只把那人当做胡商泰安进行交游，三郎绝对不会做出对不起颜氏对不起大唐的事情！”
颜颐再度冷笑道：
“他只是杲卿伯父捡来的野种，又不是我颜氏中人。”
“来人！”李光弼突然高声喝道，“军中议事，哪有一个草民置喙的余地！把这个草民给我叉出堂外！”
两个军士把一脸不可置信的颜颐叉出堂外，这时郭李两人对视一眼，李光弼向郭子仪做了一个相让的手势，郭子仪方才微笑致意，然后转向颜乐明，温声道：
“乐明，事情一定会水落石出，不过在这之前，要暂停你的职务，你可明白？”
颜乐明吞咽了一下，出口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些干涩：
“末将明白。”
“刚才汤奇回禀说，在城外战斗中，见安庆真亲手为你杀了一个欲对你施放冷箭的燕将，不管去年你是否知道那是安庆真，可现在安庆真与你的关系，倒真的是不可置疑的亲厚。”
“大帅明鉴，”狄武半跪叉手道，“对乐明欲施放冷箭的不是那安庆真！而是——”
裴仁时一把将狄武的嘴捂住，目光往汤奇那边绕了一下，对郭李两人干笑道：
“哈哈哈，狄校尉这是气昏了头，两位大帅请不要跟这个莽汉一般见识。”
狄武并不是真的鲁莽，见颜乐明没有辩驳，裴仁时也没有揭发汤奇的意思，只好安静下来。
“不过朋友相交的情谊，实在不容易调查，毕竟这是双方感情的事情，”郭子仪的声音总是沉静温和镇定人心，“方才汤奇提供了一个方法，我与李将军都认为这算是最方便也最高效的方法，来证明你与安庆真并无勾结，你对大唐的心意也忠贞不二。乐明，你可愿意？”
“请大帅示下。”
“由你去杀掉安庆真。”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九门受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