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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家门败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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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来,小颜某来陪你练酒!”
雷万春提着一坛剑南烧春推开屋门,可空空的屋子让他愣了一愣,旁边巡城的士兵恰巧经过,笑着提醒道:
“颜旅帅又被南校尉拉去比拼箭法去了,此刻应该还在靶场呢。”
“哎呀,这个南霁云!”年过五旬的雷万春依然声若洪钟,跳脚大叫,“小颜身子不好,他整天累他作甚?!”
说罢把腿就往靶场方向追,待他气喘吁吁的跑到靶场,果然南霁云一手提着他的桑木黑漆长弓一手揽着颜乐明的肩膀正往场外走,雷万春没好气的叫道:
“南霁云,你又来累小颜,当心班小娘子在你的黍饭里下泻药!”
南霁云四旬出头,白面美须很有些儒将风范,但面对老伙计雷万春,他自不讲究什么风范门道,一脚朝雷万春屁股踢去:
“班姑娘是那般人么?是你早就想这么做了吧?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雷万春跳开一步,躲掉那脚后又跳回来:
“这场比试又是你输了吧?小颜的目力那可是一等一的,又有这伏远弩,今次肯定又是将你打的满地找牙。”
南霁云面上一滞,颜乐明见状立刻道:
“雷叔明鉴,老兄使弓,更靠臂力,我只是用弩,取了巧劲,自是不能与老兄相比。”
“太不公平了,你唤南霁云作兄,却认我做叔,我与南霁云可是兄弟相称啊。”雷万春一脸受伤,对后面抱着刀跟着的狄武叫道,“狄小儿,你说是吧?”
狄武气的鼻子都歪了:
“老雷你也不公平,你叫颜乐明小颜,却总唤我狄小儿,又是何道理?”
雷万春还要说话,被南霁云抄手将那坛酒夺了过来:
“老雷,行了吧,你长子都比小颜年纪大,小颜这么乖巧,让他唤你兄长,怎么开的了口?况且某自降辈分,就够你偷乐了。”
他闻了闻酒香,便把长弓抛给随行牙兵,抱着酒坛不撒手:
“你从哪里搞到了这么地道的剑南烧春?行啊你这个老货,又准备独吞。”
“那是某准备拿来陪小颜练酒量的!”雷万春气的直哼。
“行了行了,要陪就一起陪着,某与狄二郎一起也来相陪!”
南霁云笑着推一脸不忿的雷万春向前走,回头招呼着狄武跟上,颜乐明不知不觉的停下脚步,看着走在前面的几个人,脸上不由露出微笑。
来雍丘已有一月,他认识了素谨威严的张巡张大人,雷厉风行的雷万春雷校尉和体恤宽和的南霁云南校尉,除了他们,还有一帮不为功名利禄只为平叛报国的义士兄弟。月初他们到达雍丘向张巡通报了燕军调动消息,雍丘两千对燕军四万,但是没有人惧怕,张巡大人指挥奇兵突袭,当夜就打的燕军后撤,在随后的保卫战中也一次次打败了燕军攻城,颜乐明没想到自己出了一份小小的力竟也能被任命为旅帅,专门负责训练指挥雍丘城内的□□手。雍丘守军都是就地招募的义士,太缺少人才了,除了张巡身为县令,手下的南霁云雷万春等人都没有官身,可是谁又在乎呢,兄弟们都是真心诚意的信服这些他们,听从他们指挥。能遇到他们,与他们在战火中结下这一份坚实牢固的兄弟情义,颜乐明真是觉得三生有幸。
“小颜,发什么楞呢?”前面三人都停下脚步,南霁云笑着对颜乐明招手,“快些,今晚你若能喝过十杯,我就将双手剑的最后一式传你!”
少年的眼睛亮起来,他露出一个灿烂又明净的笑,重重的应了一声:
“好!”
他们一起来到颜乐明的住处,但没想到张巡的牙兵已经等在了其中:
“颜旅帅,张大人有情。”
颜乐明只好留下雷万春南霁云与狄武三人喝酒,自己则随着牙兵来到雍丘县衙。
张巡时年不过四十七岁,但从面目看来已苍老的似接近六旬,头发也有大半都已灰白,不过他的眼睛依然明亮,见颜乐明到来,张巡直接了当的开口:
“你可认识颜颐?”
颜乐明一愣:
“他是阿——是颜大人堂弟颜铭卿家的大郎,被父亲送至颜真卿大人处管教。”
张巡皱眉:
“为何要送到颜真卿大人处?”
“铭卿大人生性宽和,两位公子都约束不住,所以把大郎送至颜真卿大人处管教,把二郎颜诩送至我阿——颜杲卿大人处管教。”
“二郎何在?”张巡依然直截了当的追问。
颜乐明吞咽了一下才成功发出声音:
“在洛阳随杲卿大人一起就义了。”
张巡审视着颜乐明的神色,良久方才问道:
“洛阳时你在场?”
颜乐明快速的眨眨眼,目光愈发锁紧了地面,嘴角飞快的扯出一个飞闪即逝的弧度,声音也更轻了:
“我只是一介家奴……与颜家满门忠勇,自不可比肩同列……”
张巡怀疑的皱皱眉,但他生性直白注重效率,也就没在这丝疑虑上继续浪费时间:
“每棵树上也总有几个烂柿子……现在某想知道你可愿意对颜颐刀兵相向?”
“明府此话何意?”颜乐明飞快的抬头。
张巡起身递来一张纸条,颜乐明接过,上面写着“颜颐投燕,已被带至雍丘意欲劝降”,用的颜体,时下颜真卿的颜体已经大范围流行开来,世人多有模仿,因此这这标准的颜体也很好的遮掩了写信人原本的笔迹,颜乐明听张巡说道:
“此信是交给你的,刚刚某在书房中,有一蒙面人潜入,让某将此书给你看,但他让某拿主意。看来此人十分注重时效,知道交给你再由你报给某,不比他直接交来某这里更有效率,但他言明信息是传递给你的,又让某知道,此事人情,是在你身上——你可认识此人?”
颜乐明茫然摇头:
“不知此神秘人身上有何特征?”
“寻常仆役打扮,但蒙着面,想必是混入府衙后临时遮掩,年纪约在二旬以上,声音刻意压粗了,身长八尺,但窄肩,只通过露出的眼睛看——是个美男子。”
颜乐明继续茫然摇头。
“算了,此人身份稍后再议。说回这消息,某倒觉得不会作假。颜颐你见过么?他为人如何,做不做得出投燕之事?”
颜乐明脑海中浮现出从前每次见面时颜颐对自己的恶语相向,张巡大人说的没错,颜颐大概就是颜家鲜有的烂柿子,可是他此时的心境真的无法让他说出贬损颜颐的任何话,毕竟他姓颜,踟蹰片刻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只好点点头。
“不管他为何突然投燕,但颜杲卿与颜真卿两位大人早已成了河北战场上的抗燕大旗,如果此时颜氏子孙投燕的消息传出,对于河北的民心士气无疑是重大打击。”张巡面色如铁目光如刀,说出的话自字字不留情面,“我们必须赶在燕狗将消息散播之前,就把颜颐除掉!但雍丘可用人才着实有限,武艺够格出入燕军兵营的只有你、狄武、南霁云与雷万春。但雷万春要坐镇城中,狄武若无你出面他不会动,南霁云一人太危险,所以必须派出你,再加上狄武与南霁云,你们三人更为稳妥。但某必须事先知道,你是否能对颜颐下手。”
颜乐明忽然单膝跪下:
“敢问明府,将颜颐救回是否也行?”
张巡皱眉打量着他,疑惑的问道:
“一个家门败类,直接清理门户就好了。难道你真的是颜门家仆?不敢对主家动手?”
不等颜乐明答话,张巡继续说道:
“不过你已经是一军旅帅了,哪怕以后到了别人帐下,也是领军打仗之人,你颇有帅才,以后万不可继续自轻自贱。”
颜乐明叉手行礼:
“是。”
“去吧,今晚就行动。若是能将他带回就带回,带不回来某让南霁云将他斩杀,你不看就是了。”
虽然将燕兵打退已有三天,但是燕军撤离的并不远,深夜城门半开,三匹快马奔出。
雍丘原叛燕县令令狐潮此次引领燕军攻打雍丘已经是第二次了,攻城一月,折损的燕兵对于四万的总数却是不多,令狐潮在雍丘外八十里扎营,心情郁闷,四万人被两千人打的狼狈撤退已经非常丢人了,但这种丢人也不是第一次,在洛阳燕朝那里用自己的妻儿和名声换来的前程恐怕已所剩不多,这让令狐潮非常不甘心。路上意外逮住的这个年轻人如果真像他自称的那样是颜氏子侄,哪怕对雍丘劝降无用,往常山史思明或者洛阳安禄山处一送,那也算是一件大功。
至于检验之法,也算简单,这时距离雍丘最近,雍丘城中有个射弩精准到令人发指的小将,据说就是颜家人,经他一验,真假立辨。
令狐潮在自己的帐子里为自己的未来做着规划,他想不到的是那个射弩精准到令人发指的颜家小将已经把伏远弩抵在了颜颐面前。
“乐明?你是乐明啊,你没死啊!”颜颐脸上最初是不可置信,各种表情飞速变换后定格成为狂喜,他要扑来拥抱,被颜乐明的伏远弩指住之后,他立刻想到了什么,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解释道,“我没有投敌!我是——我是替叔父去长安送信!对!是送信!意外被燕狗俘虏了!乐明!乐明你相信我!咱们兄弟多年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
“你小点声!想把燕狗招来吗?”一边南霁云走上前呵斥,然后皱眉打量着这个被他喝住变得唯唯诺诺的年轻人。
颜颐大约也是二旬年纪,与颜乐明看起来岁数相仿,模样算是周正,但整体偏文弱,脸颊更是瘦的凹陷了下去,两个青色的眼袋挂在睡眠不足的眼下,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看得南霁云厌恶,反正听张巡说了此人只是颜杲卿大人的堂侄,他便低声问颜乐明:
“杀了吧,带个累赘出去还费事。”
颜颐飞扑过来抱住颜乐明的腿,被南霁云吓得不敢高声,所以他哭着小声道:
“乐明,你想想我二弟,你一起被抓去洛阳,一定送了我二弟最后一程对吧?我二弟可是和伯父一起在天上看着你哪,我二弟才十四岁啊,可怜我父亲只剩我最后一个儿子了,伯父在天有灵,他也不想诩儿的阿兄死在自己儿子手上啊!乐明,以前我对不起你,我是个浑货,我瞎了眼——你可是我亲亲的兄弟啊!”
颜乐明颤抖着吐出一口气,将眼中泪光逼退,他侧首问南霁云:
“他毕竟还未做出什么错事,先丢了性命,于他不公。”
南霁云叹气:
“你这孩子……就是太乖了……”
他拉起颜颐,颜颐见逃脱有望,立刻说要收拾些东西,南霁云仔细一看,颜颐竟然把衣物书册扔掉,装的竟然是一些金币和铜钱,心里对颜颐的鄙夷不由又深了一层,颜乐明看到了什么,从颜颐扔掉的东西中翻检了几下,拿出一块竹制军牌,再转向颜颐,脸上已经罩上了一层寒霜:
“还有谁跟你一起被俘?”
“只有我一人啊,”颜颐干笑道,“我们快走吧。”
除了在战场上,南霁云第一次看到颜乐明露出阴沉逼视的神色,他并不说话,而是缓慢把那块军牌举到了颜颐面前,军牌缓缓转着向,露出“朔方”“颜朋”的字样。
“颜朋啊,颜朋……路上遇到燕军时,为了保护我,他战死了。我们快走吧。”
颜乐明的伏远弩再次指住了颜颐,此时他狭长的凤眸冰封着雪原万里,溢出的森寒让颜颐后背发凉。
“他也被抓了。”颜颐急的真的哭起来,“但是落到燕军手中他怎么能活的了?我们快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南霁云冷哼:
“真丢颜家的脸。”
帐外的狄武探进头来:
“巡逻兵士过来了。”
他们立即行动,南霁云为了防止意外,将颜颐的嘴堵了,手脚绑了才将他倒挂扛上肩,至于钱财,不拿白不拿,带回雍丘充当军饷,狄武和颜乐明在临近的营帐都放了火,颜乐明坚持由南霁云将颜颐带出,自己去寻找颜朋关押的地点,狄武坚持随行,于是南霁云稍稍放心,将颜颐抗到营外约定地点后,又等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颜乐明与狄武带出了一个浑身血迹斑斑的人。
五人三马星夜驰骋,天亮后他们回到了雍丘。
经过班嘉若治疗颜朋已经陷入了沉睡,颜乐明守在颜朋身边,狄武抱着刀坐在一边看着,半天不见颜乐明动作,他忍不住出声道:
“都折腾一夜了,乐明,你去休息一会儿吧。”
颜乐明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这个颜朋是谁?”狄武又问。
“很好的兄长。”颜乐明给出这个答案,瞥见狄武苦着脸,只好又补充了一句,“是叔——是颜真卿大人的家仆。”
狄武早就注意到了颜乐明三番两次的临场改口,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颜乐明次次临场改口时眼中的伤痛总让他心疼,只好想了点别的话题。
“那个颜颐,真是个浑货,早上张巡大人看望了他一回,现在他尾巴就又翘上了,听说把老雷气的当场就要揍他。”
等了半天,才听到颜乐明低低回应了一句:
“他就是如此。”
“我看你这阵子双手剑练的很勤快,腿已经不疼了吗?”
“我没事。”
“罗娘子做了朝食,你不吃些?”狄武再接再厉。
“你去吧。”
狄武不认命,正打算继续开口,被张巡的牙兵打断。
张巡把颜乐明叫了过去,房里只剩狄武守着,不多时南霁云到来探望,说起颜家的事情,南霁云忽然问道:
“二郎,小颜真的如他自己所说,只是颜杲卿大人的家仆?”
“为什么这么问?”
“听闻颜杲卿大人膝下有个义子,我觉得正是小颜,否则昨晚颜颐那浑货也不会口口声声叫他兄弟吧。”
“唉——”狄武沉沉叹息,“他的确是颜杲卿大人的义子,颜家三郎。”
“听闻他在洛阳与杲卿大人一同就义了,没想到还活着!”南霁云惊喜出声,后又疑惑,“可是为何小颜一直否认?”
“这我就不知了,知道当时情形的人——”他脑海中浮现安庆真那张美丽却欠抽的脸,摇摇头,“总之他不愿意提,咱们就别逼他。”
不多时颜乐明返回,午间颜朋醒了过来。
颜朋三旬不到的年纪,皮肤黝黑身量很高,不过也瘦的厉害,他睁开眼睛见到颜乐明,不可置信的盯了他好久,热泪涌上眼眶,哆嗦着唤道:
“三……三郎?”
颜乐明也眼中含泪,他笑着轻轻握住颜朋的手:
“阿兄,是我。”
“我听闻洛阳——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颜朋泪雨如下,却努力面对着颜乐明笑,他挣扎着在颜乐明的帮助下坐起身,又一把将颜乐明抱住,锤着颜乐明的后背哭道,“你个浑货!阿兄可是为你伤心了好久!”
颜乐明笑着安抚他,等到他情绪平复,引他与南霁云和狄武相见后,颜乐明问道:
“阿兄为何与颜颐一起被抓到燕军营中?”
颜朋苦笑着把原委讲出。
原来颜颐被父亲送到颜真卿处,弟弟颜诩被送到颜杲卿处,安禄山造反后河北与长安的联系断绝,颜颐就一直提心吊胆。常山城破颜杲卿举家就义的消息传回,再加上平原守城日久,粮食不济,颜颐就开始闹着要去长安避难。颜真卿也怕侄子随同赴死的情况再次发生,堂兄颜铭卿已经死了一个儿子,他不能让仅剩的儿子再受牵连,所以就派了颜朋护送颜颐出平原向长安进发。可路上兵匪横行,颜颐又颐指气使惯了,在雍丘附近暴露了身份,财物被流民所劫,颜朋护着颜颐逃亡时,遇见燕军斥候,颜颐为了摆脱身后流民的追劫,立刻就向燕军投了降。颜朋不愿,反抗中受了多处外伤,但因为主人的投降没有被当场害了性命,于是被拖回营中关押。
南霁云听后气的立刻就去找张巡,声言要拆穿颜颐的嘴脸,颜乐明没说什么,只是去端来了午食,一口一口喂颜朋吃下去。
养伤期间雷万春和南霁云都来探望过颜朋,两人还十分喜欢颜朋忠厚老实的个性,而且颜朋曾经在朔方军中服役,两人都希望颜朋能留在雍丘。不过第三日出乎两人意料,颜乐明竟要出发前往常山,雍丘之围已解,颜乐明本来的目的地就是常山,县令张巡早已知晓,只是一直没有告诉雷南二人罢了。两人不舍,雷万春躲起来哭了一场,南霁云则将自己的佩剑赠与颜乐明,他的双手剑也算后继有人,颜乐明推拖不过只好收下。
出乎意料的是颜颐死活也要跟着颜乐明走,其实颜颐明白往长安路途危险,留在雍丘又受尽雷南二人的白眼,还不如抱住颜乐明这根保护伞,至少一段时间之内的安危不用担心,况且他自己对清冷高洁的班嘉若十分动心。狄武气的直翻白眼,颜朋苦笑,班嘉若不胜其烦,颜乐明没说什么,一行人别了雍丘,往常山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