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霜雪霁寒宵》不辩书生

34、卷土重来

　　“颜帅！”

　　守城已十日，但整个河北道境内早已没了大唐官军，在九门和藁城都被攻克的情况下，常山得不到任何援助，八千义军在城外四万史蔡联军的围攻下，到第十日已经剩下了一千不到。剩余的将士们都明白，哪怕他们的颜帅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现在也无法带领常山躲过这次劫难。城破时，他们无一例外的选择把主帅围在自己身后。

　　此刻鱼启扑在颜乐明身上，抓着他的披风接着吼道：

　　“——你要留着命，为大唐诛灭反贼，为战死的兄弟报仇哇！”

　　“鱼启！”颜乐明接不住不断下滑的兄弟，徒劳的看着他圆睁双目倒向地面，又很快被拥挤的兵潮踩入脚底。

　　裴仁时与狄武护着他的两翼，张怀祥守着他的后背，连泰安都挡在他身前，身边挤着的都是人，他挣扎不开，谁也推不动，唐军人潮外，不断进逼的燕兵嘈乱纷杂的高声嚷着“大帅有令，活捉颜小贼！”但唐军士兵们挤着颜乐明也在不断叫喊“颜帅要活着！”“颜帅在常山就不会丢！”“颜帅日后给兄弟们报仇！”颜乐明心如刀割，他也明白无力回天，但放手的感觉是如此折磨，不知不觉眼泪已经流了满脸，剩余的唐军挤着他退入街道，又不断被追赶的燕军磨小了人圈，他听到裴仁时拉扯着他大声吼：

　　“你要让所有人的牺牲付之东流吗！别拖泥带水了！”

　　“仙人阿兄……”

　　泰安虽然经过这几日战事的打磨坚强了不少，可毕竟也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生死攸关之际他仍然会害怕，不过他没有放下手中兵器，只是转过脸，隔着肩甲难掩惊慌的看着他。

　　颜乐明一咬牙：

　　“走！”

　　颜乐明在狄武、裴仁时、张怀祥、泰安和几十个牙兵的簇拥下跑到罗娘子的住处，但奔入院中只看到一袭男装的班嘉若怅然的在院中站着，颜乐明不可置信的踏上一步，颤抖着声音问：

　　“嘉若，阿姐呢？”

　　班嘉若指了指院中的水井：

　　“听到城破，罗娘子就投井了。”

　　颜乐明脚下一软，被裴仁时一把拉住：

　　“现在没这功夫！咱们快走！”

　　颜乐明强迫自己回神，带上班嘉若，被牙兵护送着往北城门拼杀，一路浴血，终于杀出常山城时，就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

　　张怀祥后背中箭，狄武小臂上带着刀伤，裴仁时脖子上挨了一刀，好在错开了致命位置，班嘉若给他们包扎的时候，泰安将自己抱成一团坐在一边，忍不住的发抖，颜乐明看了看他们，又望向远处已经几乎成为一个黑点的常山，沉默良久，他脱力一般的跪了下去，朝着常山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磕完他也站不起来，久久保持着伏地的动作，还是班嘉若上前，将他搀回跪坐姿势。

　　“嘉若……阿姐有没有说什么……”颜乐明只觉得浑身无力，眼前总是不断涌出罗娘子当日拉车带他上王屋山求医路途中的背影，那单薄的脊背仿佛蕴含着无穷力量，只看着就让颜乐明觉得安心，但他没想到总是叨念着“一切都会好的”罗娘子竟然选择了这种结束方式——难道阿姐也累了吗？也放弃了吗？难道阿姐是怪我没有把颜朋阿兄带回来吗？

　　“罗娘子说她要去找她夫君，叫你不要伤心，她说她信你会收回常山，她说到那时再给她收尸就行，在那之前她会和她夫君安心的等你。”班嘉若犹豫了一下，觉得后面的话说出来好像不太好，但转念一想，后面的话的确是罗娘子说过的，“她还让我好好照顾你。”

　　颜乐明苦笑了一下，垂下头没再说话。

　　“乐明，”狄武在后面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颜乐明闻言回望，闭上眼回忆起看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河北道舆图：

　　“史思明下一步应该会兵指河间——我们去那里。”

　　说完他环视众人：

　　“到了河间仍会是生死苦战，如果你们有人不愿相随，现在可以提出，我完全理解。”

　　“颜帅！跟着你打仗安心！”张怀祥涨红着脸大叫，“我还要给老鱼老左报仇，颜帅去哪儿打我就跟去哪儿！”

　　裴仁时捂着脖子笑的风流：

　　“阿兄我现在可舍不得离开你半步，美色和富贵可都在你身上呢。”

　　狄武直接给了个“你问什么废话”的白眼。

　　阿史纳泰安爬近一步抓着颜乐明的披风就开哭：

　　“仙人阿兄，我连小乐都不要了，你要是不要我，我就真没去处了——”

　　目光最后落到班嘉若身上：

　　“嘉若……”

　　班嘉若竟然歪歪头，露出一个从没在她脸上见过的调皮笑容：

　　“你不能阻着我欢喜，不待在你身边，我欢喜不了。”

　　“可是——”

　　“这几个月我也没有白费，基本的拳脚功夫也学了点，况且我的暗器也足以自保，你大可不必担心。”

　　“好吧。”颜乐明慢慢爬起来，看着众人，“我们去河间。”

　　行至暮色降临，他们来到河间，没想到太守李奂闻报竟亲自出城相迎，口称参见光王殿下，纳头便拜。

　　颜乐明急忙扶住，一问才得知河间已经收到了颜乐明的封王消息。大唐官军退回河东，河北与朝廷的沟通渠道断绝，这封王消息迟了近十日才散播到河北各地，那时常山正处在史蔡联军的围攻之下，所以并不知道外界已然知晓颜家的义子颜乐明正是太上皇李隆基失散多年的皇孙，被封为光王赐名李念。

　　河间太守李奂四旬出头，于战乱中守城操劳更显疲老，但他也是宗室后裔，虽然已经算是旁支，但排辈上算是颜乐明的叔辈，颜乐明当即拜认了叔父，并表示自己只于帐下听凭调遣，愿为守城出力。李奂看得出颜乐明不想以皇室身份示人，沉吟片刻，却仍然请求在河间打出光王旗号。

　　“敢问明府这是为何？”裴仁时见颜乐明为难，便主动出声问道。

　　李奂抚着额头上的皱纹苦笑。

　　“河北平叛局势本就任重而道远，在官军退回河东后，河北更是人心浮动，易帜反复者比比皆是——乐明，河北太需要振奋人心的消息和值得追随的榜样了，太上皇的亲孙，当今圣人的亲侄，从叛乱爆发之日起就战斗在河北，与百姓共甘共苦不弃不离，若是百姓们知道这样的人一直在他们身边，这简直就是坚持下去的信仰和希望啊。况且——”李奂由跪坐转向跪直，叉手面对颜乐明，“况且实话说与诸君，河间守军如今只有不到五千，史思明手下却超过五万，河间急需招募民间义勇，只要他们听说光王在此，就一定会向河间云集，届时守城才更有几分胜算啊。”

　　说罢他对着颜乐明深深拜下，颜乐明慌忙跪直还礼：

　　“一切听凭叔父做主。”

　　李奂扶起颜乐明，打量着这个瘦削疲倦烽烟浸染的年轻人，犹豫半晌，最终还是说道：

　　“眼线已从常山传回消息，史思明在常山屠城，遇难者已超三千之数。乐明……叔父必须想尽一切办法守住河间啊。”

　　年轻的将军红了眼眶，脸上咬筋游移，他轻轻发着抖，勉力对李奂发出低弱但清晰的声音：

　　“乐明懂，叔父放心。”

　　光王大纛于狼烟肆虐之时在河间竖起，得知光王事迹的河北义士无不往河间聚集，不足三日河间已集齐八千义勇。又三日史思明联合尹子奇大军包围河间，当地义军在燕军猛攻之下坚守了三十余日，却在这日于城头望见了敌营之中除了“史”与“尹”字帅旗之外，又竖起了“安”字帅旗，瞭望士兵皆言一支新的部队于前一日夜间开到，这支部队穿着白衣银甲，所用武器乃是与中原形制不同的直刃长刀，颜乐明带人专门望过一回，狄武裴仁时他们面面相觑，都不敢把心中的猜想说出来。此次叛乱中安姓将领不少，来的是谁都可以，他们却唯独怕来人是安庆真。

　　那日灵武行宫中颜乐明将那人一剑穿胸，又请求直接将人扔去城外万人冢，圣人与李倓他们或许会相信，可是亲眼目睹过两人情谊的狄武与裴仁时却是万万不会相信，安庆真定然还活着，却不知道如今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活着，为何从灵武之后已过了两个月，安庆真却一反常态对颜乐明再无联系？

　　只有颜乐明脸上毫无表情，自灵武后他又成长了，二十岁的年纪却愈发深不可测，他越来越像颜帅像光王，却唯独不再像当年咬着牙关忍回眼泪的乖巧少年颜三郎。

　　坚守一月有余却迟迟望不来援军，河间城断粮也有近十日，颜乐明与李奂都瘦了整整两圈，连一向壮硕康健的阿史纳泰安也面露菜色。颜乐明带着狄武在城头上连轴转了两天连夜，再一次打退燕军攻城，这时见李奂疾步奔上城头，他兴奋的挥舞着手中的绢条：

　　“乐明！刚收到平原颜真卿大人的信，一万两千援军已于前日出发，急行军之下明早就可到了！”

　　在外人面前李奂从来都称呼颜乐明作殿下，但现在他竟兴奋的忘记了自己给自己定下的规矩，他已然全部花白的头发荡下几缕零碎，在萧萧秋风中飘舞飞扬，他瘦的凹陷的脸似也焕发出光华，城头上又饿又累的士兵早已躺了一地，但听闻这个消息他们也都跳了起来，兴奋的围向他们的太守。

　　颜乐明松了一口气，眼前登时一黑，周围士兵的欢呼笑闹声霎时在脑海中放大了千万倍，他悄悄伸出手，裴仁时见状也用披风遮盖着手臂将他扶住，裴仁时瞪了眼要出声询问的狄武，出面应付了几句得体话，就陪着颜乐明先行“下城商讨事务”。

　　回到住处颜乐明强撑的一口气才卸掉，身体软下去被裴仁时接入怀里，饶是颜乐明现在瘦到脱相，可加上几十斤的盔甲仍让裴仁时的细瘦身板背不动，狄武拉过泰安，泰安慌忙将颜乐明背进屋里，狄武偷偷跑出去将在医官忙碌的班嘉若接了回来，得到了颜乐明只是饿极累极的诊断后，众人才将提在嗓子眼的心放下来。

　　光王李念、同时的折冲都尉颜乐明是整个河间的主心骨，他不能垮，可是若继续盼不到援军，河间离垮掉也就不远了。

　　在常山颜乐明已经经历过一次断骨剔筋的别离了，父兄守护的常山、千万信他救他的将士，他却只能被迫割离，心里鲜血淋漓的痛不能对外展现半分，但是他周围陪着的人都懂，于是就更心疼。狄武端来一碗稀粟粥，趁着他昏睡才能喂进去半碗，众人都想着他已经两日两夜没睡过好觉，就趁这个机会让他睡饱，却不料过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浑身一个激灵，猛地睁开了眼睛。

　　“裴兄，舆图！”

　　裴仁时连忙将怀里一直揣着的牛皮舆图拿出来，这张舆图标是河北道地界，但只有郡城地名和一些主干线路，颜乐明在展开的舆图上从平原到河间用手指来回走了两圈，最后指住中间问：

　　“此处是不是一处山谷？”

　　只有郡城名字所以地势的判断上只能凭记忆，裴仁时连忙叫泰安将还在别处忙碌的张怀祥拉回来，张怀祥是河北人，更加了解地形，他愣愣的顺着颜乐明的指向回忆了一会儿，点头道：

　　“对，颜帅，这是个山谷，本地人叫走线峡。”

　　“适合打埋伏吗？”颜乐明的目光变冷了。

　　张怀祥突然变得面色惨白。

　　“速去安排！”颜乐明从床上撑坐起来，咬着牙关吩咐，“你带领两百骑兵，入夜后从西门出城，往平原方向接应援军！遇敌的话不要接战，立刻退回！能救回几个是几个！”

　　“是！”

　　张怀祥大步跑出去。入夜两百骑兵出发后，颜乐明不顾众人劝阻回到城头等待，一动不动的站到天蒙蒙亮，西北方卷起的烟尘让所有人都从静默中惊醒，他们与颜乐明一起涌到垛口向外张望，别人还没反应过来颜乐明就立刻布置了接应任务下去。天色大亮时所有部队已经回到城中，张怀祥的两百骑兵遇到了燕军，也听从了军令并未接战，因此未有损失，他们也成功接应到了从走线峡拼死突围的平原援军——也只有两百人。

　　一万两千援军，只剩下两百人。

　　颜乐明只觉得浑身冰凉，带队突围的平原将领和琳跪在他面前嚎啕大哭：

　　“伏击我们的军队来自西域！他们说自己是大翊兴复军！带队的人是安禄山的九儿子！他定是故意放我们走的，我们跑出来的时候他还指挥着手下砍杀俘获的我们的士兵！他们已经投降了，一个个全部剖肚挖心，安贼简直不是人啊！”

　　裴仁时和狄武站在颜乐明两边，和琳的哭诉让他们头皮发麻后背发凉，他们都不敢去看颜乐明的表情，还是裴仁时年纪大些，做了个深呼吸，他转动僵硬的脖子，慢慢看向颜乐明。

　　年轻的将军脸上风云不动，只是在明亮的天光下面色更加惨白，最后一丝血色也杳无踪迹了，他闭上眼，吸入一口气，似是想涤胸中污浊，可吐出的那口气咳在喉头里，将一股涌上的心头血喷射出来。

　　“殿下！”

　　“颜帅！”

　　“将军！”

　　“乐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