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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为你牺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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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狄武揉着拳头欺步上前,“你刚刚答应了什么?”
身上穿甲实在影响轻功发挥,裴仁时狼狈的向后踉跄几步,苦着脸喊:
“乐明,阿兄冤枉啊,不是我向上头汇报的。”
“那是何人?”安庆真刚问出口,忽然想到刚刚收下的这两个少年,往颜乐明那里使了个眼色。
颜乐明摇摇头示意无事,继续询问的看着裴仁时。
裴仁时整个人又颓丧下去,无力的哼道:
“我猜是李辅国,他学高力士也搞了个情报网,目前在灵武大街小巷都有他的耳目。”
“李辅国?”狄武不可置信的反问一声,看向颜乐明,见他不明所以便解释道,“李辅国是太——唉,是新圣人身边的宦官,对于新圣人的位置,就相当于高力士对于圣——对于太上皇。”
颜乐明更加疑惑:
“可我从未见过此人。”
安庆真叹息:
“阿乐,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啊。”
说完想起什么,指向阿史纳泰安,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阿史纳泰安满脸疑惑,倒是一边的乐晓面无表情的拧了他一下:
“以后叫我兄长。”
“哎,你不是答应过——”
“闭嘴。”
“哦。”
既然是圣人召见留给他们讨论的时间就没剩太多,颜乐明很快陪着咸宜公主进了宫。说是进宫,名义上的皇宫实则就是扩建后的府尹官邸,咸宜公主先拜见了兄长,名义上一叙兄妹离散之情,颜乐明在外等待了大约一个时辰才被叫进。
出来带他进去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高壮宦官,满脸桀骜之色,肉重身肥浓眉高挑,初见颜乐明他露出一瞬的惊讶,然后他仿佛挑拣货物一般的将他上下打量良久,哼笑一声,才不阴不阳的开口出声,带颜乐明进入书房,颜乐明猜测这个宦官便是李辅国。
房内的新圣人李亨也是四十多岁,仪貌不俗彬彬儒雅,不过他有些过瘦了,形貌之中并无李唐皇室通常留给世人的健美丰硕之感,反而有些单薄愁苦,颜乐明莫名的觉得这应该是为国事担忧操劳所致,听见李辅国的唱喏,李亨抬起眼,刚见到颜乐明就看直了目光,李亨的眼睛十分深沉,与李隆基的清风万里穹霄浩瀚不同,李亨的眼睛更似千仞深渊悠悠难见其底,颜乐明的后背竟瞬间窜过一丝凉意。
但是李亨随后的动作温暖谦和,他起身走出案几,径直走到颜乐明面前,颜乐明参拜完还没完全站起身李亨就拽着他的胳膊上下端详:
“像……太像了……”
颜乐明飞快的思索着到底要不要否认自己的李家身份,想来想去却总想不到出路,已经有不止一人说过他与光王李琚长得像了,只要到了见过李琚的人面前,就凭这相貌他也无法否认什么。
但想着想着他也有些走神:毕竟眼前的人,算是自己的——三伯?
“长安发生的事,朕都已经知道了,”李亨拉着颜乐明一起坐下,牵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手中轻轻拍打,“既然送你姑母来了灵武,为何又不打算让朕知道?”
颜乐明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实话实说,让他像安庆真那样面不改色的睁眼说瞎话,他实在做不到。
“臣还是想回河北战场,为平叛出一份力。”
“还回河北作甚?你既是八弟遗腹子,就应该让三伯好好照顾你。”李亨循循善诱真似一个和蔼长者,“就留在灵武,留在朕身边吧。”
李亨丝毫不提恢复颜乐明身份之事,只说要把他留在灵武,他见这年轻人认真思索,也不知他是否听出了什么话中深意,但转念一想这毕竟还是个未及弱冠的孩子,能有什么心眼?他笑得更加和蔼,说的更加循循善诱。
“都是家里人,留在灵武,也好一起共享天伦之乐,河北刀兵凶险,若是你出了什么事情,叫朕如何向八弟交代?”
“圣人明鉴,”颜乐明再度转作跪姿,低首行礼道,“臣愿为大唐平叛之先锋,实不想逍遥于万千为唐土抛洒热血的大好男儿之后。”
李亨的眸光闪了闪,但他瞬间就收敛了表情,继续和暖的询问颜乐明情况,只是不再提将他留在灵武的事情。大约半个时辰后,李亨放颜乐明告退,旁边的李辅国并未出门相送,反而等颜乐明出书房后,快步走到李亨身边着急的催促道:
“圣人,现在他可是不愿留下,还等什么?”
李亨望着门外颜乐明离开的方向,轻轻捻着手指默然不语。
“圣人,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李辅国急道。
“去吧。”
李亨淡淡吐出这句,李辅国面露喜悦,快步告退离去。
安庆真与狄武在州馆中等到傍晚也未见颜乐明归来,夜幕降临后终于等来了裴仁时。
“乐明被扣下了。”
裴仁时这句话刚开口,狄武就红了眼,安庆真一下子咬紧了牙关,他拦住要跳起来揍人的狄武,死死盯住裴仁时:
“到底怎么回事。”
“下午听说圣人和乐明聊得挺好的,但是乐明还没出宫门就被禁军抓起来了。李辅国掌管禁军,我猜测这事跟李辅国脱不开关系。”裴仁时难得的紧皱眉头,“但若无圣人授意李辅国断不敢私自行动。可是以乐明的性子,那么乖巧讨长辈喜欢还来不及,怎么会触怒圣人呢?”
安庆真一向消息灵通,所以几乎立刻就想通了其中关节,他对狄武说道:
“你立刻前往蜀中,追赶李隆基告知关于阿乐的所有事宜,李隆基应该会有指示,届时你带着指示马上往回赶,决不可耽误时间!”
狄武从安庆真的神情中也觉察出了事情的紧迫性,他虽不喜欢安庆真,但他相信安庆真对颜乐明的情谊,所以立刻快步离去,至于裴仁时,安庆真盯着他,美丽的脸上露出一丝阴寒入骨的狞笑:
“听狄武说你轻功登峰造极?”
“安庆真,你要……干嘛?”裴仁时预感不好,但他并不打算反抗。
安庆真看向乐晓,后者正努力用漠不关心的表情掩饰他的好奇。
“想不想进宫看看?”安庆真像个邻家阿兄一样笑得春风和煦。
“我也要去!”阿史纳泰安连忙叫起来,“没我小乐哪里也不去!”
乐晓瞪向他——不叫阿兄怎么改叫小乐了?越来越没大没小!
“行,一起。”安庆真没兴趣跟两个小孩废话。
裴仁时拎着乐晓回到“行宫”后花园的树影中时,安庆真正把阿史纳泰安的脑袋按在地上摩擦。
“怎么了?”乐晓奇怪的问。
“无事。”安庆真自然不会回答是这小子嘴欠,等待中问自己为什么不允许他叫乐晓作“阿乐”,又问自己和他的神仙阿兄是什么关系。安庆真第一次感觉到养孩子的讨厌,不愿意废话,自然就直接上手了。他问乐晓,“李亨的声音听了么?”
乐晓点头。
“能学么?”
“可以。”
李辅国是李亨身边的心腹宦官,更是在李亨称帝后被封为元帅府行军司马,他为人嚣张,只学了高力士对外的威严专横,却学不会高力士对内面对李隆基时的贴心暖人,因此晚间他从不在李亨身边贴身侍候。今晚他刚脱了外衣准备歇下,却听见门外有敲门声音。
“谁?哪个不长眼的?”
眼下他们都住在灵武行宫中,他哪怕官职再大栖身的地方也只是一间房,所以谁都有可能在外面敲他房门。
“禀大司马,圣人此刻已移驾麟德殿,宣您过去呢。”外面的声音有些陌生,但此刻行宫中的内宦也大都是路上收留,他还认不全。李辅国应了声那传话的小内宦就走了。李辅国心里骂着,脚上却不敢耽搁。说是麟德殿,实际上就是行宫中套应了皇城名称的一处西跨院而已,李辅国带着个侍从疾步走上台阶,在门外出声见礼,刚要推门,就听见里面传出李亨的声音:
“不用进来了,朕想静静。你去将颜乐明带来。”
“这——圣人,白日不都是决定的了吗?”
“嗯?”
门内熟悉的声音有些让李辅国惊讶,因为李亨在他面前鲜少流露出威压的语气。不过他只将之归责为白日见了颜乐明被扰乱了心情,所以心中哪怕仍是不情愿,李辅国还是快步下去传话去了。
叫守门军士打开铁索,屋中那人竟还能起身对他礼数周到的叉手一礼:
“李大人。”
李辅国哼了一声:
“圣人召见,跟我走吧。”
颜乐明无奈的笑笑,跟在李辅国身后,一路默然,李辅国不禁向后看了看了看,月下的青年眉目疏朗若瑶林琼树,神情之中总有一种高洁淡然,李辅国不禁想起多年前见过的那位皇家的玉琢郎君,心里不由叹息一声,对待颜乐明的心情也缓了一缓。
他对颜乐明并没有什么私人仇恨,只不过当年李琚曾是李隆基最疼爱的儿子,所以李琚的遗腹子若是回归自然也少不了李隆基的疼爱与补偿,颜乐明是对当今圣人皇位的最大威胁,不为别的,因为当今圣人在灵武乃是私自即位,没有得到李隆基的授命便是名不正言不顺,李隆基随时都可以把皇位从圣人手中拿走从而交给他人。
交给谁呢?最有可能交付的,就是这个遗腹子了吧?
——你为何不肯留在圣人身边做一个逍遥王爷,为何一定觊觎着河北的领兵之权?
李辅国思考着,打量着颜乐明的目光就再度锋利起来。
西院麟德殿外,李辅国刚通传完毕,李亨的声音就响起:
“让颜乐明进来吧。你回去休息。”
李辅国称是告退,那莫名的怪异感让他转身离开前还是回头扫了屋子一眼。屋里亮着昏暗的灯光,可能某个角落只点了一盏灯,所以窗户上只投射着一团模糊朦胧的影子,有影子在那坐着的影子后站着,可能是今夜侍候的小内宦。李辅国没看出什么异样,只好留下跟来的两个禁军军士,自己带着人回去了。
颜乐明推门进屋,转瞬的愣神后就动作如常,身后响起细微的破空声,两个禁军当即软倒,颜乐明回身与出手偷袭禁军那人一起把两个禁军的尸体拖回屋里,关上门那人就扑过来骄傲的抱住他的胳膊一阵摇:
“仙人阿兄!你看到了吧?我说过我扔石子很厉害!”
安庆真直接把屁股下的水纹簟抽出来抡过去:
“站好了!”
阿史纳泰安有点怵安庆真,唯唯诺诺的站直了往颜乐明后面躲了躲,还是小声问:
“美人阿兄为什么总看我不顺眼呀?”
乐邦翻了个白眼不想说话。
阿史纳泰安的神情总让颜乐明想起当年自己受二兄颜泉明欺负时的情景,不由得也上手捏了捏少年的脸颊,温声道:
“别理他就好。”
他也不忘对乐晓笑道:
“小乐的口技也十分有用。”
乐晓得意的弯了嘴角,可很快压下去,装模作样的再翻了个白眼。
“阿乐又故意看不见我。”安庆真站的很近的贴上来,声音微哑,“我才是跑前跑后出力最多的那个。”
颜乐明红了脸退后一步,把阿史纳泰安也向后揽了揽:
“别吓着小孩子。”
安庆真也不再逗他,叹出一口气:
“阿乐,既然你已经被李亨和李辅国盯上了,恐怕咱们还要躲藏一阵子直到这件事情过去。”
颜乐明一时之间还不明白安庆真的筹划,但是他也知道眼下必须尽快离开此处:
“去哪里?”
——在灵武他们人生地不熟,唯一认识的咸宜公主才刚刚回归,根本没什么力量。
安庆真神秘的笑了笑:
“我认识一个人。”
说着,他看向一直努力减少存在感的裴仁时:
“建宁王李倓在灵武居于何处?”
裴仁时苦着脸说了地址,终于被安庆真放离,安庆真和颜乐明带着两个少年出了行宫来到灵武南侧一处院落中,灵武住宅紧张,但因为李倓带着一只五百人的原东宫右司御率的旅贲军,现在则升级为了新朝禁军,不过还未到定号为神策军的规模,所以暂时称为南衙禁军,此处暂时作为南衙军府,建宁王李倓也住在这里。颜乐明四人翻墙跃入,后院书房亮着孤灯一盏,还未完全靠近,那灯光霎时熄灭,门户大开,一柄横刀从黑暗中直刺而出。
安庆真一笑,将随身布袋中的双手剑高高抛起,他同时自己却撤步退开。颜乐明不知他为何如此,但动作上配合的行云流水毫无缝隙,他扬手接剑双剑出鞘,直接架住横刀刀锋,今夜乌云蔽月,没有光线哪怕颜乐明目力再好也只能分辨出对面是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年轻人,那横刀上灌注的力度不小,仍在下压,颜乐明滑步向前卸去刀势,直攻他下盘,对手抬腿相抵,却不料颜乐明半空直接凭腰力拧身,从他无意间亮出的空门直滑出去,直接在身后将剑锋架到他的脖子上。
“殿下英武如初啊。”安庆真忽然出声笑道。
前院传来兵士的询问声。刀剑之声虽然短暂但还是惊动了他们。
“无事,本王练练武艺罢了,你们都回到位置。”
那人高声打发了他们,然后声音转向安庆真方向,不确定的问:
“你是甄颜?”
“见过一次还能认出我,殿下真是好记性,能否屋中细说?”
那人干脆的带领四人回到书房,他亲手点上灯——颜乐明注意到他使用的是寻常油灯,而非造价不菲的宫烛。不过那人点了两盏灯,转过身,目光在颜乐明身上一顿,打量良久,才落到安庆真身上。
颜乐明见他应该是二十五左右的年纪,器宇轩昂眉目英飒,并未戴巾,穿着的是一件寻常的玄色圆领窄袖袍,他皱眉盯向安庆真:
“你不是胡商,你也不叫甄颜。一介胡商不可能武艺高到进出我的王府而不被卫兵发现,一个胡商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刻潜入我王府找我。”
他直截又敏锐的做派让颜乐明侧目,不过颜乐明也不明白安庆真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也疑问的看向安庆真。
“殿下不仅有好记性,还有好思虑,”安庆真笑得一双深目中春水荡漾万般温柔,“甄颜的确是在长安时的掩护身份,我叫安庆真,是大燕惠王,安禄山的第九子。”
下一刻那人刚入鞘的横刀再度抽出,颜乐明下意识的就要挺剑上前,被安庆真抬臂阻住。
安庆真笑着看了眼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刀锋:
“殿下勿急,我既然主动送上门就不会轻易逃跑,我这次上门是为殿下认亲而来——您的堂弟,常山颜公杲卿的义子,颜乐明,是朔方军的折冲都尉,同时也是前光王李琚的遗腹子。阿乐,这是建宁王李倓,当今圣人第三子,也是你的堂兄。”
颜乐明没想到安庆真这么直接的把自己抛了出来,还在发懵,下一刻双臂已经被李倓抓住。
李倓皱眉上下打量着他:
“果真是你!”
颜乐明下意识的歪头看着他,脑中努力回想自己是否见过眼前这人。
“殿下,阿乐四年前受过重伤,从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安庆真在一边补充道。
“也说得通。”李倓抓着颜乐明胳膊的手放松了些,“四年前皇祖父开放梨园举办了一场乐典,意在与万民同乐,你混入民众当中意图刺杀,在皇祖父旁边拦住你的,就是我。”
颜乐明脑海中果然浮现出画面,满园梨花春日飘雪,万民的笑声与皇家乐工的天籁交织于其中,高高在上的那人身边,一个十八岁的少年仗剑挺立目光如炬。
“我……我可有伤了你?”虽然也只是一个画面,可足够让颜乐明的心高高揪起。
李倓一愣,先是嗔怪的盯了他一眼,然后干咳一声,终于笑了:
“从结果看还是你伤的比较多。”
“殿下你相信我?”
李倓放下手,拉着颜乐明在大榻上坐下:
“那日我挑落你的面巾,皇祖父见了你的脸之后失魂落魄,曾在我面前提过你这个刺客相貌酷似当年的光王——发生了何事?为何你会与安贼一起到来?”
让颜乐明说话,还是说这么长的话实在是为难他,他不自觉的看向安庆真,安庆真自然而然的把前因后果舌灿莲花的复述一通,直把半路加入云里雾里的两个小孩儿也听得跌宕起伏心惊肉跳。
“又是李辅国这个权阉!”李倓愤怒的拍案,接着目光忽然射向安庆真,“你为何牵涉其中?以你的身份来灵武,简直羊入虎口。”
“我与阿乐是知己,当然去岁我们结交时他不知我是安禄山之子,我更不知他是李唐皇孙。可如今阿乐有难,无论多危险我都要帮他。”
“感人的知己情谊,”李倓死死盯着他再度起身走到他面前,“你可知道无论什么原因,到了我这里我却不能轻易放过你。”
“我知道,”安庆真继续微笑,“在太上皇有消息传来前,只要你能在李辅国手中护下阿乐,我任你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