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与在野》樽前无笑

15、嫉妒

　　韩因第一次见到高言卿，是初一上学期第三周，跑操结束的那个下午。

　　跑完操，她受不了人挤人充斥着汗味的楼道，所以在操场晃悠了一阵子，踩着点进教学楼，走廊上人不多了，她突然听到身边几个路过的女生压抑着兴奋的声音：“看！七班的高言卿！”“真的是高言卿！。”

　　听见这个名字，她脑中那根弦就拉紧了。

　　她对他的关注和嫉妒是从被妈妈华晓墨的刺激开始的。

　　华晓墨从初一开学，只要有机会，就要在韩因耳边念叨高言卿这位“别人家的孩子”。当中学老师的人总喜欢拿自己的孩子跟自己最优秀的学生比较，华晓墨也不例外。在华晓墨的描述里，他什么都好，他什么都比她好。当然，这也是华晓墨客观的形容。

　　七班的高言卿，成绩好，长得帅，家世优越，情商高，人缘好，这些闪闪发光的标签贴在了同一个人身上，让他完美的无懈可击、优秀的童叟无欺。

　　如果说韩因以她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分，从小到大还能勉强充当一下“别人家的孩子”，那么高言卿的出现就是上天给她的报应。她终于明白每天听着别人家孩子的故事有多么痛苦，生平第一次向那些无意中得罪的同学忏悔。她不被另一个人的光芒衬托的黯淡而挫伤，就学不会悲天悯人。

　　那一刻，她带着复杂的情绪顺着那几个女生的视线望过去。看见六七个男生说笑着从走廊尽头呼啦啦地大步走过来。

　　隔着走廊的距离，她眼底撞进一个清秀而英挺的侧脸。

　　高言卿正在转头对身边的男生笑着说些什么，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然后身后一群男生一起哄笑起来。他身边几个男生的面容与举动变得模糊，他们好像成了加水印的模糊背景板，只衬托出高言卿鼻梁、下颌线和修长手指的清晰轮廓，这轮廓好像米开朗基罗的手琢磨过似的，又带点十几岁少年独有的锐利和生涩。

　　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从走廊尽头转进了一楼七班的教室。她没有捕捉到一个他具象的正面，却能感觉到他周身有某种磁场，那是她韩因没有的淡定从容，也是她没有的挥洒自如。

　　那种磁场，叫拔群。

　　上课铃刺耳地响起来，韩因憋着一口气冲上三楼。

　　渐渐的，关于他的每一个消息，韩因都会假装漫不经心地听，看似波澜不惊，实则在心里盘算了个遍。她看得清自己骨子里极度的自卑和自傲，她有的，他都有，她没有的，他也都有。

　　尽管华晓墨不肯多说，早慧的韩因还是知道多年前的事情。
　　她爸爸韩江雪当时被人叫作市委办第一才子，恃才傲物，锋芒毕露，毫无政治敏感度。他没工作两年，就被一场政治斗争波及，因为曾经一句对某个大人物不慎的抱怨，被人当了棋子和投名状，贬到了烟杨某个边缘乡镇机关，从此倍受冷眼。

　　他在边缘乡镇一呆就是好几年，郁郁不得志，有时一连几个月不回家，回家亦是借酒消愁。自我放逐，更是自我放弃。

　　韩因六岁那年，他机缘巧合认识了一个外地去这个乡镇巡查的离异的女干部。女干部喜欢他的模样和才气，他也许需要女干部对他的所谓理解和懂得……后来，女干部用了关系将他调到自己的城市，再后来，韩江雪回家和两年一直蒙在鼓里的妻子华晓墨摊牌，毫不犹豫，用尽种种手段，抛家弃子而去。

　　韩因的童年，印象里常常是同一个场景，耳边是爸爸妈妈的砸锅摔碗争吵的声音。是华晓墨尖刻而疯狂的追问和指责，也是韩江雪颓然而不耐烦的逃避和爆发。她缩在阁楼上抱着书看，闭上眼双手合十，学着外国名著里的人祈祷，祈祷他们的家庭战争短暂结束一阵子。

　　八岁那年，那个凄风冷雨的晚上，她拉着爸爸的行李箱撕心裂肺地哭着不让他走，可是爸爸好像不认识她了一样，把她的手指一只一只掰开，硬生生掐破了她的手指。华晓墨平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坐在地上哭，她冷冷地说：“韩因你拉他干什么，让他走，别说是走了，他死了才好呢。”

　　那个晚上，爸爸头也不回地走了。

　　人的记忆是有选择的，韩因把那些伤痛的记忆埋藏在内心深处，让它们一点一点结冰，让冰封住她蠢蠢欲动的青春灵魂，这种冰冷让她早早地清醒，负担起自己的命运。

　　她很小的时候就明白，想要安全感，就要学会严严实实保护自己，想要前途，就要战战兢兢一分不能少地付出努力。想要理想，就要为自己争取机会，咬着牙一往无前。

　　她和华晓墨，是两个秉性个性天差地别的女人，在一起与生活赤手空拳地搏斗，华晓墨已然筋疲力尽，母女缘分一场而已，她无可强求。她的心事也不曾和华晓墨多讲，华晓墨有时反而将她当作情绪的宣泄口。有时候韩因觉得自己比华晓墨苍老。

　　韩因只有她自己。

　　韩江雪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从小几乎不管她，不理她，奶奶带过她几年，可是后来跟着爸爸一起去外地了。可是她宁愿选择记得小时候，韩江雪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教她背诗，他最喜欢给她背李商隐的诗，什么昨夜星辰昨夜风、什么留得残荷听雨声。她宁愿记得记得自己小时候有一回被华晓墨逼着去上芭蕾课，韩江雪偷偷过去把她抱走，韩因问他妈妈发现了怎么办，他对小小的韩因说：“不自由，毋宁死。”她还记得似乎他带她去海边捡贝壳，贝壳在路上却弄丢了……就这么多了，就这么多让她拿来自欺欺人。

　　她真的恨爸爸，可是她宁愿相信他爱她，至少爱过她。不这么想的话，她的心未免太疼了，也太空了。

　　直到她现在才得知，高言卿爸爸高以衡当年在那次政治洗牌中站队成功，从此一路提拔亦是顺利，平步青云，四十来岁提到了市委办的秘书长。

　　如果要用物理实验来比喻，高言卿就像她命运的对照组。一个变量而已，实验结果却是天差地别。他是秘书长的儿子，她是loser的女儿。

　　她不得不承认他拥有所有她想要拥有的东西。完整圆满的家庭，地位不凡的父母，接近满分的数学成绩，轻易得到别人好感的本领……她嫉妒他拥有那么多人的爱、骄傲的资本、藐视众生的底气，更嫉妒他永远有人托底的人生。这些都是她渴望而永远不可得的。

　　她就是嫉妒，就是不甘心。

　　初中时代的韩因，一向这么去解释自己对高言卿的关注和在意。

　　初一的第一次期中考，韩因考了第六名，一千五百多人的年级，考了第六，她不是不得意，不是没因为语文考了年级最高分而小出风头。

　　只不过年级第一名，是高言卿。

　　那天最后一节是语文课评奖期中考作文。韩因的作文被语文组的老师单独印了发给全年级的班级评讲。她直到今天都记得那次作文的题目叫“这就是力量”。

　　老师大声念着韩因的记叙文题记，是顾城的诗：“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他来寻找光明。”

　　韩因托着腮，听语文老师一本正经地解读自己瞎编乱造的考场作文，突然很想今晚问问华晓墨，她在班里有没有念自己的作文？她是怎么解读的？虽然说这个题目很弱智小儿科，但是她会不会把她的作文解读的太幼稚了？

　　年级里女生们对高言卿狂热的追捧，已经让高言卿身居烟杨一中风云人物的榜首，而这次大考更是让他全年级范围内一战成名。初中女生的少女情怀，通常来的毫无保留，明媚澄澈。可惜韩因从来不是什么豆蔻年华的花痴怀春少女，说起来也许很幼稚，可是那目光之内的排名、分数，是韩因唯一能寄托未来的东西。

　　可是她也只有十三岁。

　　那天放学后韩因去找华晓墨一起回家，却又撞见高言卿。华晓墨不在办公室，其他好多老师来一楼办公室登记班级成绩。高言卿拿着试卷，正在接受办公室里老师们殷切的盘问。

　　韩因知道，华晓墨办公室那些老师聊天时都夸赞说市委秘书长家的儿子真是全方位的优秀，不仅优秀，这孩子还这么低调谦虚，不骄不躁。

　　还真是伟大的年级第一呢。

　　她坐在华晓墨的办公桌前，拿了桌上她之前留下的《傲慢与偏见》作掩护，躲在书脊后面悄悄打量高言卿，听着他和老师们周旋。

　　成绩好的人天生会装出谦虚的模样，只看装的高不高明，很明显高言卿属于高明的那一类。他和她想象中一样，圆滑，审慎，典型的官家子弟。

　　只是，实在挑不出什么毛病。

　　她为自己的得意感到难过，她只是第六名而已，有什么好得意的。哪怕她比他努力，比他拼命。

　　那些老师渐渐的散了，高言卿这才转过身看见韩因，他有些讶异的样子，韩因放下书对上他的目光，他带着很官方的笑容，对韩因微微欠身，点点头没说话，韩因礼貌地笑笑，也没说话，继续低下头看书。

　　她能看到他眼里藏着的居高临下和优越感。还真够大牌的，她想。

　　不知过了多久，高言卿依旧背着书包站着，却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神色还是那么自如。韩因感到了煎熬，也惊讶于他的定力——如果是她，一定感受到一点点冷场就会落荒而逃。

　　他就不肯开口问她一句吗？那就耗着吧。

　　她余光中瞥见高言卿手里的试卷的反面，作文扣了好多分。她抿着嘴想笑，又装作在专心看书。又瞥向华晓墨桌上没收班上女生的小镜子，小镜子里是她半边微红的脸颊，似乎还能看到高言卿校服外套袖子下关节微微凸起的手腕。

　　这时候华晓墨回来了，原来华晓墨今天是和他约好了放学的时间。华晓墨看了看高言卿，又看了看韩因说：“韩因啊，都是同学，你就不能跟人家通个气？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今晚有个会吗，你就不能跟人家说一声？”

　　韩因把手里的书合上说：“华老师你记错了吧，你什么时候告诉过我？”她脸上是很无辜的表情。

　　华晓墨刚要开口，高言卿这时候目光越过韩因，笑着对华晓墨说：“华老师，挺晚的了，那我明天大课间来找你吧。”

　　韩因好像被什么噎住了似的难受。华晓墨说：“行，那你明天来吧。”

　　高言卿刚到门口，这时候七班的数学老师关菲进了办公室，关菲亲热地回应了年级数学最高分获得者高言卿的问好。关菲是个说话热辣直接的女人，她看见华晓墨就说：“晓墨，你看看你，女儿，女儿这么优秀，学生，学生这么出色。”又大声对韩因说：“因因啊，我们都太羡慕你妈妈了。”

　　韩因听见她当众叫她小名，瞠目结舌，几乎就要两眼一黑，她看着刚走到门口的高言卿，此时恨不得高言卿是个聋子，“关老师，我谈不上优秀，”她心惊胆战朝高言卿看了一眼，“差远了，差远了。”

　　高言卿回头一笑，推门而出。

　　她暗自愣了愣，心底浮起某种恍惚。